大参考 No.28
No.28

法国依旧伟大的奥秘

France is Still A Great Country

作者:郑若麟 2015年3月2日
曾在法国参议院参加过一场前国防部长、参议员让—彼埃尔•舍韦纳芒主持的题为“美国与世界”的公开辩论。嘉宾之一是克林顿外事顾问罗伯特·马里。他发言时开场白如下:我在从美国飞来巴黎的飞机上打了一个盹,醒来后突然听说,原来美国已经衰落了。全场哄堂大笑。

确实,当时发言的法国嘉宾大多都认为美国正在甚至已经衰落了。那是2003年,美国正因入侵伊拉克而在欧洲四面楚歌:法、德、俄等大多数欧洲国家都反对这场战争。美国的衰落在欧洲正在成为一个重要主题。因为欧洲人当时不再喜欢美国。

这与今天、特别是2008年奥运圣火风波之后法国在中国的口碑颇有点相似。近来法国频频出现在中国媒体上,法国总理瓦尔斯访华是一个因素,但更重要的当然是《查理周刊》恐怖事件。

综合从中国媒体上得出的印象,大致是法国经济已破产、政治已“伊斯兰化”、社会民不聊生、国家统治一片混乱……除了“浪漫”和奢侈品外,法国衰落已不可挽回。我在文汇报上发表“法兰西:伟大与衰落共存”一文后,有朋友来信质疑:法国还真能与“伟大”这个词相联吗?

法国外交水平超出其国力

事实上,法国手中仍然有一些王牌:法国是世界第四出口大国、世界五百强企业中法国亦具第四、法国是世界首屈一指的旅游大国……法国科技水平同样不容小觑:法国曾制造出世界上跑得最快的高铁(测试时速曾达515.3公里)和飞得最快的客机(协和式超音速客机)。

不仅如此,法国的居里夫人是惟一一位两度获得诺贝尔物理奖的女性。顺便提一句,法国共获得过58次各类诺贝尔奖、仅次于美国——如果获诺贝尔奖也可以算是一个国家成就的标志的话。

甚至在军事上,只有一艘航母的法国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埃及刚刚决定从法国购买世界上最昂贵也是性能最佳的旋风式战斗机,连俄罗斯也从法国定制了两军舰,法国的军事科技水平可见一斑。

法国历来有发挥超出其国力的外交作用的特殊能力,最鲜明的例子就是2003年法国挑头反对伊战。

两年前,法国在一周内决定出兵马里并轻描淡写地就打赢一场反恐战争,连美国军事专家们也承认,美国做不到。可见,法国在非洲的底子还是很厚的,包括情报、驻军以及与非洲国家的政治关系……在我们日益关注非洲的时候,如在某些法语非洲国家事务上能与法国成功合作的话,将会使我们事半功倍。

法国的衰落表现在于其全球化背景下经济竞争能力的削弱、其金融主权的丧失、其债务的重负、其经济增长乏力、其失业率创历史纪录、其思想领域的“政治正确”泛滥、以及其选举体制的过度扭曲……

然而如果要用一句公平的话来评论一下法国目前在世界上的地位的话,应该承认,法国虽然不再像戴高乐时期能够在两个超级大国中间左右逢源,但看一看法国在乌克兰危机中的作用(奥朗德与默克尔在基辅和莫斯科之间进行斡旋)、在反恐战争中的地位(法国在打击“伊斯兰国”行动中军机出击次数超过美国)、在全球气候问题谈判中的角色(年底法国将作为东道主召开相关谈判国际会议)……可以说法国发挥了一个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正常的国际作用。

法国为俄罗斯定制的西北风级直升机两栖攻击舰的第一艘已经接近完工,自六月起一直停靠在法国大西洋沿岸的圣纳泽尔造船厂。这艘战舰被命名为“海参崴”。

我甚至认为,法国历来有着发挥超出其国力的外交作用的特殊能力。近年来最鲜明的例子就是2003年法国挑头反对伊战,迫使美国在未能获得联合国授权的情况下入侵伊拉克。美国在伊拉克战争上失去道德高地,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法国联合德、俄、中等国共同反对的结果。

当时,法国外长和美国务卿都赶赴非洲,去做六个犹豫不决的非洲安理会非常任理事国的工作。最终这六个国家都站在法国一边,使美国无法获得安理会绝对多数支持。试想一下,如果2003年不是法国在安理会坚持否决入侵伊拉克的任何提案,并与美国展开一场激烈的外交战,那么美国将很有可能获得入侵伊拉克的授权,开启联合国在虚假证据下军事干预一个成员国的先例。

法国当时的外长德维尔潘在联合国安理会上的反战演讲已经成为一个历史经典。这是很多与法国国力相类似甚至远超法国的国家所无法做到的。

法国福利制度是社会稳定的“定海神针”

法国虽然面临从经济、政治到社会的种种困境,但却依然能够维持社会稳定,证明戴高乐执政时所创下的“法国社会模式”迄今为止仍有我们可以借鉴、参考之处。法国的某些治国理念,是值得我们研究的。

在全球化挑战面前,法国国内外都有人认为,法国已经陷入“福利体制陷阱“而无法进行任何实质性改革,因此法国经济衰退将是一个无解的死结。对此我认为恰恰相反,法国的福利制度不仅不是其陷入困境的根源,相反是其保证法国社会在困境却得以保持稳定的“定海神针”。

我曾在一篇讨论福利社会是否造成法国债务重负的文章中分析过,法国公共债务另有原因,与其丧失金融主权后的金融体制密切相关,而非福利开支造成的。法国至2011年医疗保险赤字高达186亿欧元,但与法国政府每年支付的近500亿欧元公共债务利息相比,完全是小菜一碟。

法国医疗保险制度给国民带来一种安全感,正是这种安全感使法国尽管危机重重,也依然能够保持社会稳定。

我有一位定居在巴黎的美国朋友告诉我,他不幸患上癌症;如果他生活在美国将必死无疑,因为他无力负担天价的医药费。但在法国,所有癌症病人的治疗费用基本上都由国家负担。这位美国朋友特别欣赏美国导演迈克•摩尔的《医疗内幕》一片,里面对法国医疗体系的赞扬并非偶然。

法国医疗确实存在很多问题,比如看急诊要等上几个甚至十几个小时是常有的事、越来越多的常用药不再能报销、报销的比例也越来越小……但一人工作全家保险、先治疗后收费、以及重症免费制度等等规定,给法国民众带来的那种安全感,是绝大多数发展中国家所缺乏的。

2014年12月23日,法国总统奥朗德前往法国圣皮埃尔-密克隆岛的圣皮埃尔医院看望病人。

法国治国理念中另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保障社会底层民众享有最起码的“社会舒适度”。这一点旅法作家边芹在其“解剖学系列文章”中“北京公交涨价与‘发达国家’的奥秘”一文中有着精辟的分析。

她写道:“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与其‘社会舒适度’密切相关。在吃饱穿暖之生存本能已基本解决的社会,由充裕感保障的‘社会舒适度’……将公共生活领域的匮乏感降至国家能力所及的最低程度,这才是发达国家的奥秘。”法国在这一点上应该说做得非常出色。很多被国人视为“素质”问题的现象,其实都与这种“社会舒适度”有关。

法国尽管物价比中国高得多,但普通民众的日常必需品却始终保持着低价,如面粉和长棍面包、如西红柿和胡萝卜等常用蔬菜、橙子和苹果等普通水果等,其绝对价格有时甚至比国内还低。这就保证了法国的穷人也能有足够的营养水平。

交通、住房等关键生活问题上也同样。在亏本的情况下,法国也要保证不会发生车子迟迟不来或拥挤不堪而产生的匮乏感和恐慌。法国房价当然比中国高得多,但法国国家一直执行向穷人提供廉租房的政策,比如,所有市镇为低收入者建筑的廉租房必须达到全部住房的20%,否则将面临国家罚款。这也是提供这种“社会舒适度”的努力的一部分。

国内经常激辩中国经济发展在全球可谓一帜独秀,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国人愿意出国定居。法国等发达国家能够提供的上述“安全感”和“社会舒适度”其实占据了很大的因素,只是人们尚未意识到而已。这种治国理念难道不值得我们思考吗?

法国的政治创新能力不容忽略

认为法国衰落不可避免的另一个重要论据,是伊斯兰问题。国内一些学者认为法国正在走向伊斯兰化、甚至有人提出“法兰西斯坦”的说法。我亦不认同。伊斯兰原教旨主义问题是一个全球性问题。法国将如何跨越目前出现的这道“伊斯兰门槛”,正是考验法兰西民族政治智慧的关键时刻。

法国目前极右保守势力正在全面回潮。法国社会确实面临“撕裂”(在穆斯林民众与犹太—基督教白人民众之间)的风险。但法兰西民族在政治领域是富于创新精神和能力的,其政治智慧历来独树一帜;法国是否有能力找到解决方案,我们拭目以待。我记忆中法国在1998年获得世界杯冠军时,阿拉伯裔的法国球员齐达内获得到法国全民欢呼。

我认为,没有中东以巴冲突的刺激、没有一些极端势力的阴谋挑唆、没有外国力量的悄悄介入,基督教文明与伊斯兰文明没有理由不能和平共处。

《查理周刊》事件发生导致17名受害者身亡,2015年1月11日,法国民众自发举行万人反恐大游行。

我曾在法国常住二十多年。我认为我们在认识法国上存在着两大误区:2008年之前,我们仰视法国,崇拜法国,那时批评法国是“政治不正确”的;而2008年之后,由于北京奥运和西藏的拉萨事件引发两国外交和民间激烈冲突,从此,说法国“还有可取之处”也同样变成“政治不正确”了。今天必须走出这两大误区。

在中国常驻法国记者中,多年来我可能是对法国提出批评最多的记者。从九十年代法国售台武器,到2008年法国总统会见达赖,我从来没有松开过手中的这支批判的笔。但法国在对华政策上存在着我们不接受的做法,并不意味着法国这个民族、这个国家、这个文明的一切就都成为一无是处。

法国史就是一部“从衰落走向复兴”的历史。——戴高乐将军

在上述有关美国的参议院辩论中,争论焦点之一是美国还能不能复兴。法国学者大多认为,没有历史证明显示美国是一个衰落之后能够复兴的国家,而法国历史上不仅曾有过太阳王路易十四统领的法兰西帝国时期的辉煌,而且曾三度于1799年、1871年和1945年在极其困难的处境下涅磐重生。

1799年前,法国因大革命而大伤元气,社会动荡、金融危机、国家濒临破产。雾月18政变拿破仑上台,仅仅两年就使法国社会重新稳定下来,呈现一片欣欣向荣景象。法国很多影响至今的事业就是在这段时期建立起来的。如法兰西中学教育体系、拿破仑法典、土地法、法兰西银行等等。随后众所周知,法兰西帝国一度傲视欧洲大陆。

1871年法国历史是中国人非常熟悉的:伟大的巴黎公社诞生于这一年。然而很少人知道,正是残酷镇压了巴黎公社的阿道夫•梯也尔,在曾在极其困难的局面下使法国从内外交困中重新复苏。当时战败的法国不仅丢失了阿尔萨斯和洛林两个工业重镇,还支付德国高达56亿金法郎的战争赔偿,在当时占法国国内生产总值的15%,相当于今天3000亿欧元……但两年后法国重生、迅速复兴,再度成为世界强国。而美国和德国却因经济危机而进入经济衰退。1945年则是二战后法国从废墟中进入光荣三十年的开端。这段历史我们耳熟能详,不再赘言。

由此可窥,法国属于世界上少数能够从困境中走出来的国家。因其人口——法国是欧洲人口增长最快的国家,至2050年很有可能超过德国,成为欧盟人口最多的国家;因其文化——法国迄今是一个公认的世界文化大国,其文化产品进出口贸易额踞世界前四位;因其经济——法国毕竟仍然是世界第五大(与英国并列)经济大国;因其政治智慧——正如马克思所定义的那样,法国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国家”:法国不仅是三权分立、世俗化、共和制等政治理念的创造者,也是创立欧盟、从而结束了欧洲残酷的战争史的国家。

在今天各国都注重于制度创新的时代,法国潜在的“软实力”——即其政治创新能力不容忽略。

1943年11月3日法国处于历史最困难的时刻。戴高乐将军在阿尔及尔说了这样一句话:“两千年的历史摆在那里,证明人们相信法国总是对的!”让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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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若麟

原文汇报高级记者,研究员,文汇报国际评论专栏撰稿人。1990年至2013年任文汇报常驻巴黎和欧洲记者,常驻法国超过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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