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妻男吴加芳:再不想被捧

2009年05月06日 14:39新京报【 】 【打印已有评论0

背妻男吴加芳震后生活:再也不想被捧了

重生 之 寻找平和

【前言】

近一年了,他们还好吗?

5·12地震后,幸存者开始投入一场战争,没有硝烟、没有兵刃、没有制服,只是一场关于如何活下去的战争。

茫然,在无法抽身的噩梦中;坚守,在亲情记忆的阵地里;

沉着,在拂去灾难的余尘时;坦然,在理想与现世的抉择下。

没有什么比灾难后的一弯微笑更动人。我们活着。我们重新打理起日子,让它亮出鲜活的底色。

一切都可以缝合。真的,只要你愿意。

因为我们还有时间。

时间,让灾难成为悬挂在身后的永恒记忆。时间,让活着的人成了真的勇士,在废墟破败中,抵御蚀骨绵远的心痛。

在地震周年之际,新京报推出回访灾区系列报道,派出记者兵分几路,探寻灾后的重生。寻找灾难真实的面貌,寻找勇士桀骜的姿态,寻找血肉身躯内铁一般的坚持,寻找灰败尘土中倔强的希望,寻找互相砥砺的汶川精神。

《重生》人物系列报道,是新京报此前《逝者》、《活着》特刊的延续,以此谨记我们的职责,传递人类光辉的、生的意志。

这张照片及其故事经过媒体挖掘刊发,再经网络流传,吴加芳被誉为“最有情义的男人”。

5·12地震过去5个月后,吴加芳再婚了。

人物档案

吴加芳

性别:男

年龄:46岁

简介:绵竹市兴隆镇广平村人,因为在“5·12大地震”后背着亡妻回家的举动,被称为“最有情义的男子”,转折点在他的“闪电结婚”,后又传出他不孝顺父亲的新闻,“情义男”转眼变成了“忘恩负义男”。

吴加芳在舆论漩涡中,经历着过山车般的起伏,他说结局是好是坏还不知道,只想坦然平和地生活。

吴加芳站起身,两手像树一样伸向天空。

“捧要捧多高”。

随即双手迅速滑向地面。

“摔要摔好痛”。

意犹未尽,他跺了跺脚,说还要被踏上两脚。

从“情义男”到“忘恩负义男”,吴加芳坐在自家老房子里摇头,“难道你们说我是哪样,我就是哪样?”

他拍拍胸口,“我自己内心晓得”。

红透了

一切都是从去年6月的一个下午开始的。

绵竹市兴隆镇广平村三组,吴加芳坐在临时搭起的帐篷前发呆,成都当地媒体的一位记者找到了他。

记者的兴奋让他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他回答了以后无数次要回答的问题:你为什么背回遇难的妻子?你怎么爱她?

从此,媒体不断。最密集的时候,一天来一拨记者。村里人都说,吴加芳红了。或者说,又有人来给吴加芳送钱了。

有作家过来,说要给他写书。对他说,这个调子要定高,几千年一次的大地震,你吴加芳背妻子的照片感动了世界,是世界第一。

吴加芳有点慌,他说,“我没有那么高吧。”

吴加芳说,他无数次地讲过,自己只是一个平常人,背妻子是作为男人的责任。但是,还是不停地有“伟大”、“最感动”这种字眼加到他身上。网络上流行一句话:嫁人要嫁吴加芳。

村里有人说,吴加芳的口气变大了。一起聊天,吴加芳会聊起,“我被接去北京了”。随后接一句,“飞机去,飞机回”。但是,也仅止于此。

吴加芳接受第一个记者采访,就说起了普通话。他这一辈子第一次说普通话。他说,都夸他普通话不赖。在摄像头面前,他也慢慢适应。看得村里人很惊讶,“说话头头是道”。

他爱用的一个开头是,你们媒体。他说媒体像孙猴子,一有动静,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他抽屉里的记者名片有几百张。

那个时候,一切都是好的。

闪婚

吴加芳不停地收到示爱的信件和电话。

一通知他有快递,吴加芳就知道又有女人寄信来了。

也有外地的直接过来,看看他,交谈几句。回去之后一礼拜再打电话过来,问他有没有打算。吴加芳说,自己还没有走出来。

他说最难熬的是震后的一两个月,看着门前妻子的坟墓,心像掉到深洞里一样没底。电视上每天有心理辅导,他跟着学。老师说,要转移注意力。他就不再坐在帐篷前发呆。在门前的庄稼地里做事。累了,就想得少了。

吴加芳至今仍然愿意去讲述他背回妻子的经历。

他靠着妻子头上的发卡,找到了遗体。他仔仔细细检查了妻子全身,用袖子把妻子脸上的灰擦干净,将她用绳子绑在身上,骑着摩托车在路上,他正回头看妻子的脚有没有蹭到地上。这一瞬间被一位摄影记者拍了下来。

吴加芳爱讲两个人自由恋爱的故事,婚后的幸福生活。讲的时候,他眼睛盯着门外的田地。他说不管别人愿不愿意相信,他在心里忘不了石华琼。石华琼是他亡妻的名字。

他拒绝再来一场婚姻,直到遇到了刘如蓉。

遇到她,近一个月,两个人闪婚了。

吴加芳笑着,“闪婚是城里人的说法,我们农村说太快了。”

他也觉得快。网友的议论他知道,拿杨过和小龙女举例子。

“那是电视,我是真实的”。

吴加芳说,一个人的手和脚刮破了,总要想法止血。他想着以后的日子还要过,他高兴,死去的妻子才会高兴。“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又是个轰动

吴加芳知道,结婚的事情一出来,就是个轰动。“记者又有的可写了”。

吴加芳

对着这一年

感慨,

好的坏的

都出在他身上,

结局

究竟是好是坏,

还不知道。

去年11月中旬,他和刘如蓉领证,谁也没告诉。直到后来有一次参加活动,和一位记者住到一个房间,偷偷打电话的时候被发现了这个秘密。

果然是个轰动。

有人把网上的议论全部打印下来,给之前,叮嘱他,千万不要有别的想法。

吴加芳把每个议论都仔细看了,他查了查赞成和反对的人数,发现还是祝福的多。

有网友说话不好听。是不是生气?吴加芳突然大笑,“不好听的还在后面呢”。

去年12月28日,他被邀请参加了在深圳的集体婚礼。在那场盛大的婚礼上,吴加芳说自己想到了亡妻,他们没有举行过婚礼。

“我们当时是旅行结婚。哪里旅行?绵竹公园。”吴加芳说没有钱,只好到公园转了一圈。他觉得亏欠亡妻,二十年都让她过得太平淡。

他继续成为媒体关注的目标。有一次去成都电视台做节目,他和新婚妻子想回绵竹看看。开车晚上3点才到家,第二天早上7点,有四五家媒体在家门口等他。

扫地扫了5次,铺床铺了3次。他纳闷,不能一起拍,要一次一次来。

他很配合。

摔惨了

猪狗不如,一对狗男女。

这些话是刘如蓉从网上看到转告给吴加芳的。

吴加芳说自己气,哪个愿意被人这样骂。他安慰刘如蓉,随意他们怎么说,“我是不是猪狗不如,我自己晓得”。

网上爆出他不赡养父亲。一时间,谩骂如潮。

吴加芳觉得是墙倒众人推。村民在接受采访时,也说他不应该不赡养父亲。还有人说,他和石华琼天天吵架,石华琼曾经自杀。

就像泡沫被戳破了,吴加芳坐在了风暴眼上。

记者突然变得像敌人。有一家电视台采访他,一个问题问了一下午,吴加芳不开腔。他觉得这个记者像在审问犯人。他说自己拿定主意就是不说话,“我不是犯人,你凭啥态度那么恶劣”。最后两个人差点起了冲突。

这些都被录了下来。

电视台的记者还想促使他和父亲和好。吴加芳更加反感,“我们家里的事情,他们怎么管得那么宽”。到最后,吴加芳说了一句气话,“我就是坐牢,我也不养我父亲。”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想,糟了。

村上的人看了电视都说他,“你怎么能那样说话?”

他说,自己被逼急了。

和父亲的矛盾,近20年。吴加芳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农村,矛盾是由一件件琐事堆积起来的。

现在吴加芳对父亲仍有怨气,但两人已经和解。父亲得了胃癌,日子无多。妻子刘如蓉主动修复了两父子的关系。

村民之前对此很不平,他一个大红人,怎么能不养父亲?父子和好后,村里人都说,这样就安逸了。

策略

经历了这一年的吴加芳,和以前不一样了。

在村民眼里,以前的吴加芳沉默寡言。他是个泥瓦工,平时在家附近打工。妻子爱耍牌,地里的农活也是他干。老房子单门独户的,在村里一个相对偏僻的地方。

很少看到他和谁聊天。

吴加芳是个勤快人,从来看不到他歇着。

和他一个队的刘姓村民说,不勤快也没办法,妻子耍牌,活总要有人干。

村里的妇女主任邓碧君调解过不少次两人的关系,难免吵嘴,从外干活回来,家里连热饭都没有。

吴加芳承认妻子喜欢打麻将,却不愿意承认两个人吵嘴。他说他愿意妻子打牌,他在外面干活,没人陪,妻子太寂寞了。

他用语言把过去的一切都说得很美好。两个人在田间散步,妻子喜欢让他背着。

吴加芳喜欢问的一个问题是,你知道什么是真爱吗?

他说真爱是两个人平等在一起的感觉,蕴藏在细微之中,他看中的是人。他说石华琼和他都是急性子,语言一相碰,他就会让步,等待妻子心平气和。

也许,那些不好的记忆都被他剔除了。

他也学会了保护自己。当媒体上关于他与父亲不和的事情爆出后,他曾经拿出一个笔记本,说是他亡妻上世纪80年代的日记,里面记载了父亲如何对他们不好。

立刻有人说那个日记本太新了。吴加芳对此的回答是,那是他亡妻后来抄录的。

记者看到了那个日记本,半个巴掌大,很难辨出真假。吴加芳对于质疑只有一句话,谁不相信,可以去鉴定。

关于亡妻的墓,什么时候修,他给过不同的答案。

有记者问,月底能修吗?他说,能吧。过一段,再问,回答就是年底。关于他最大的心愿,第一次问,说是建起房子,第二次就是建起坟墓。

他学会了应对媒体。他回答问题时,经常会有诸如,社会进步、城市发展这样的词语。他坦诚地说,以后对于媒体他要谨慎,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嘴巴要闭严。

其实,这一切,他看的也没有想象中严重。他说,自己心宽,总不能网上说,国家就把他的地收走吧。他笑得很敞亮,“不收地,我就不怕”。

结局好坏还不知道

吴加芳喜欢思考问题。

今年他最大的思考,就是关于媒体。

他说,媒体是不是不夸张,就没有吸引力?

4月12日,吴加芳在田间,讲述他的理论:媒体一个是制造,一个是虚构。遭到反驳后,他立刻用他的例子来说明,“为什么我说父亲永远是我父亲这句话,媒体就不播。我说坐牢也不养他,媒体就播?”

他爱用一句话,“要用大脑考虑问题。”

吴加芳有第二个理论:榜样都有优点和缺点,运气差的,缺点都出来了,运气好的,出来的都是优点。他又拿自己做例子,“我就是先好再差”。

讲完这个理论,他摆手,“我再也不要被捧了”,他说,禁不起摔。

吴加芳的生活已经趋于平静。听说5·12地震一周年,又有记者要来,他说,能不能凑到一起,一次来完?

他现在修房子。房子修得很精致,双卫、落地窗、客厅中还有个小跃层。吴加芳在外面干活多了,喜欢城市房子的结构。他说自己喜欢新鲜东西,那个老房子,在1989年修的时候,就有一个花了1000元左右的吊顶。

刘如蓉在深圳工作,两个人每天都要通几个电话。吴加芳想着房子修好了,他要出门打工,还有很多贷款要还。对于有人猜他们两个人无法长久。他很坦然,说肯定不会,又笑笑,“我也不需要别人担心。”

他希望,现在的妻子和他一起生活在乡间。新房子的天台上开个小茶馆,过简单幸福的生活。

吴加芳对着这一年感慨,说好的坏的都出在他身上,结局究竟是好是坏,还不知道。他常常还是会梦见亡妻,梦见她紧紧贴在他背上,冰冷,没有温度。整个梦里也没有任何声音。

周年祭的时候,他会去成都博物馆看看他那辆载妻子的摩托车,想想当时的心境。

想让他给亡妻写封信,他立刻警惕起来,写给谁看?给全国人民看了再骂我猪狗不如?

他说以后,这些都放在心里,烧纸的时候讲给石华琼听。

写给她

被误解时,我总会想到你

石华琼:

我希望你的灵魂能够得到安宁,

你要在天上很开心。

我会照顾自己,你不要为我担心。

我很快乐,所以也希望你能快乐。

你要保护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

我今年建房子很累,可是我还是很开心。

因为你就在我门前,我能够看到你。

我常常在梦里梦到你,梦里醒过来,我就会拉开帐篷,看看你的坟。

我总是以为你还在。

这一年和以前特别不一样。

我一开始背你回家,被媒体报道,我结交了很多媒体的朋友。

后来,因为一些说法,有很多负面报道。

别人对我有误解的时候,我总是会想到你。因为你最了解我的为人。

我相信,你永远都不会误解我。

你要开心。

吴加芳

2009年4月21日

时间:2009年4月4日

地点:绵竹市汉旺镇

汉旺老城已是一座空城。

每天都有人来,看那座永远停在两点二十八分的大钟。

老城以后将成为地震游览区,城中心如今仍然被管制,游人不能进入。

在拦挡的铁丝网上,插了成束的菊花。

当地的百姓出示身份证后进入,出来时都是一脸沉重。

能依稀看出这座全国百强镇的繁华。这个小城,河流环绕,青山俊秀。据汉旺的居民说,原来很多人宁愿选择在汉旺,不去更大的城市,汉旺的安逸让人依赖。

地震对汉旺的改变,彻底而决绝。东方汽轮机厂(简称“东汽”)搬迁到德阳,更让很多汉旺人认为,汉旺恢复到以前是不可能了。

东汽万名职工和家属的消费力,曾经托起了汉旺。汉旺的物价比绵竹都要贵。

最具说服力的一点,以前,在东汽门前的大广场上,每天都停满了出租车和人力三轮。一辆三轮可以养活一家人。现在,很多三轮车夫都另寻出路。

汉旺镇附近的村民在东汽或者附属的小厂打打工,每个月有一两千的收入。现在他们也必须离开家,去找工作。

3月中旬,汉旺新镇详细规划已通过专家评审,按照保障民生作为恢复重建的基本出发点,对新镇区域3.26平方公里编制了以“两轴六社区,五河多节点”为规划结构的控制性详细规划。

在今年5月12日前,汉旺镇首批启动项目小学、幼儿园、卫生院、自来水厂、农房建设项目等将基本完成并交付使用,9月1日前,学校建设项目全部交付使用。

在板房区大家聚在一起,摆汉旺的未来。他们希望新的汉旺能够和老汉旺一样,日常的底子是厚实的,生活起来才有劲道。

□本报记者 张寒 四川绵竹报道 专题统筹/李素丽 宋喜燕 闾宏 新京报制图/林军明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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