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民族主义的发展
2009年09月16日 15:21凤凰网历史综合 】 【打印共有评论0

新文化的提倡者非但不像十八、十九世纪德俄民族主义知识分子那样歌颂本国传统文化,以张扬其民族主义的精神,反而重拾梁启超等人的遗绪,将晚清以来的反传统思想推衍阐发,走上极端激烈的“整体性反传统主义”(totalistic iconoclasm)。为了拯救中国,他们把对中国传统的彻底批判与破坏,视为必要之手段;同时也大量输入各种西方思想观念,恃之为解决中国问题的万应妙方。胡适便说:“我们的问题是救国,救这衰病的民族,救这半死的文化。在这件大工作的历程里,无论什么文化,凡可以使我们起死回生、返老还童的,都可以充分采用,都应该充分接受。”(1991:281)鲁迅也对“国粹”下过这样的论断:“『要我们保存国粹,也须国粹能保存我们。』保存我们,的确是第一义。只要问他有无保存我们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国粹。”(1981,I:306)换句话说,五四时代所表现出来的精神,正是政治上的民族主义与文化上的反传统主义的综合体。五四知识分子对中国“民族”的想象,并非指向邈远的过去,而是指向一个现代性的未来。从这个脉络而言,此后中国共产党鼓吹社会主义现代化,并对传统文化持续进行长期的攻击与破坏,虽然其在实质的价值取向上,与五四时代自由民主的信念大异其趣,然而两者实在都可以说是近代中国激进民族主义的产物。

虽然,许多研究民族主义的学者都曾指出,民族不止是一项政治概念,它同时还是一种文化范畴。民族的建构,除了对“现代性之未来”的憧憬之外,还必须指向邈远的“过去”,植基于群体共同的历史、记忆、神话与象征之上。(Smith, 1991:71-98)易言之,文化的认同,乃是一个民族赖以存立不可或缺的质素。如果中国为了救亡图存的需要,必须牺牲自身的文化独特性,中国还能成其为中国吗?五四型的民族主义,纵使保全了中国的躯壳,却丧失了内在的灵魂,这样的民族主义,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从这种思路开展出来的,便是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的另一流裔。这一类型的民族主义者与文化上的保守主义相结合,对鼓吹现代性价值的激进民族主义,进行质疑与反动。他们深受传统文化主义的浸润,虽然同样也致力于维护国家的生存,但是他们观念中的“中国”,不仅是一个政治实体,更是一套道德与文化的秩序。他们虽然也讲求富国强兵的经世大业,而其终极目标,却在抵抗外来文化势力的威胁,以翼护中国自身固有的文化伦理系统。他们甚至认为,中国国势阢陧,主要的症结正在传统文化的凋零销沈;真正的救亡之道,端在发扬传统文化的精神,以正人心而昌国运。这种民族主义,便是所谓的“保守的民族主义”。

晚清时期,康有为倡“孔教”之议,主张以文化厘定民族的界线,可谓近代中国反现代性之民族主义的嗃矢。同一时期,拥护反满革命的黄节、邓实、刘师培等人则别创《国粹学报》,宣扬“国粹”,唤醒“国魂”,着手近代中国文化民族主义的建构。

国粹派诸人对于中国民族危机的深重,与晚清各派民族主义知识分子一样同抱切肤之痛;他们也同样是透过帝国主义的理论框架,来了解中国“瓜分惨祸”的外在根由。不过,他们的独到之处,主要仍在于他们不但感受到中国民族的危机,更认识到这种民族危机与文化危机的一致性,甚至认为后者乃是更具本质性、更为严重迫切的危机。与十八世纪德国文化民族主义的开创者赫德(Johann Gottfried von Herder, 1744-1803)类似,他们强调,一个国家所以能立足于世界,具有其独特地位,不仅在于强大武备为之后盾,更系诸其赖以自立的民族“元气”,亦即其所特有的“文化”。中国当前的危机,不仅在于帝国主义列强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的步步进逼,更可畏的,毋宁是其企图从文化上澈底消灭中国。苟其狡计得逞,中国文化随以澌灭,民族元气沦胥销丧,则中国所面临者,固非仅止于亡国,而是“亡天下”,抑且更将陷于万劫不复的灭种之灾,此即所谓“学亡则亡国,国亡则亡族”。为此,他们反复强调以文化救亡为民族救亡之根本,标举出“保种、爱国、存学”的口号,呼吁有志之士一致奋起,致力保存国学、国粹,以达民族复兴之鹄的。由此可见,这批知识分子虽然也都投身革命,“以国粹激动种性”,而其真正关怀的“中国”,却不是一个政治性的社群,而是一套“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的道德文化秩序,也就是中国的“民族特性”。(郑师渠,1992:41-42)

民国之后,基于对“中国性”的文化认同而陆续出现的文化民族主义运动,前后相望,不绝如缕。五四前期先有北大学生赓续国粹派遗风,组织学社,发行《国故月刊》,“昌明中国故有之学术”,以与“变古乱常以求新”的新文化运动相抗衡。五四后期,又有梅光迪、吴宓诸人创办《学衡杂志》,以“阐扬旧学,灌输新知”为标榜,重新肯定儒家思想的价值与意义。1930年代,则有王新命等人发表“十教授宣言”,主张“从事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从而促发中国本位与全盘西化两派人马的激烈论战。流风余绪,下迄60年代的台湾,犹未衰歇。(沈松侨,1984)

这种由于中国民族主义中“现代性”与“民族性”的内在矛盾而引发的冲突与紧张,并非局限于少数知识精英的言论争执,更在二十世纪前半中国的政治与社会生活中留下深刻的烙痕

民国初年,共和政府陆续颁行法令,禁止蓄辫,改易西式服制,并废除施行数千年之阴历,改行阳历。然而,这一连串以“现代性”为取向的象征性举措,却激起一般民众的激烈反弹。一位前清的山西举人,在1913年的日记中,便感慨系之地指出,“变乱”以来,一切施政,“竞袭洋夷皮毛”,改阴历为阳历,“即服色亦效洋式”,“其将何以立国乎”? 这位举人在民国元年强制剪辫期间,发辫遭人剪去半截,直到一年之后,回忆此事,犹引为平生大憾,“恨贼为乱难当,莫能食其肉而寝其皮”。他对民国以来政治混乱的缘由,同样也归咎于“孔孟之学不行而洋学是尚”所以致之。(刘大鹏,1990:175、181、227)这虽然只是一个孤例,然而,我们若参照王国维的个人行止,也可看出这种文化心理的普及程度。王国维于晚清留学日本,醉心新学,毅然剪辫,但是民国之后,王国维亲历动乱,目覩时艰,痛感传统文化之不可背弃,遂干逆时禁,重行蓄辫,以遗老自居,最后更在北伐军进迫北京之际,投湖自尽,以死明志。(顾潮,1993:142)

面对这种“传统”与“现代”相激相荡的两难困局,民国时期的各类政权,莫不左支右绌,因应为难。以国民政府而言,国民党虽以建设现代化的民族国家为号召,却又屡屡诉诸“传统文化”,作为凝聚民族认同的手段。1929年,顾颉刚所编中学历史教科书,因否认三皇五帝的存在,竟遭国民政府查禁。曾经参与新文化运动的国民党元老载季陶便明白表示,“中国所以能团结为一体,全由于人民共信自己为出于一个祖先”,因而,学者讨论上古史事,固无不可,以灌输学生民族意识为宗旨的教科书,则万万不能碰触此一神话,否则,“动摇了民族的自信力,必于国家不利”。对此,顾颉刚在申辩书中力加驳斥,认为民族的自信心应当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之上,“三皇五帝既经一定不可信,万无维持其偶像之理”。(顾潮,1993:172)这段故事,明白反映出,在民族主义的共同目标下,以“现代性”与“文化认同”为归趋的两种不同民族建构方式之间的差距与摩擦。1960及70年代文化大革命期间,中共所积极推动的“破四旧”运动与同一时期台湾国民党政权所号召的“中国文化复兴运动”,更把这种不同的“民族想象”,转化而为生死攸关的政治斗争。

另一方面,二十世纪中国民族主义的兴起,又是与资本主义的发展齐头并进,密不可分。1910年代以降,中国的新式工商企业乘欧战之机,渐次兴起,资本主义经济所汇聚的都会租界,成为中国最为现代化的先进部门,并为近代中国民族主义提供了不可或缺的人力与经济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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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松侨   编辑: 蔡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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