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金矿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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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营养专家程振倩告诉媒体,受困者此前曾喝泥汤水维生。还有一个细节是,井下有一名经验相对丰富的矿工,坚持给矿友们做思想工作,让大家充满信心。受困者尚未出井,没有更多公开的求生细节。但是能够想见,这11个人的井下生活一定充满曲折,恐惧和希望并存。

文 | 汤禹成

采访 | 汤禹成 唐哲

编辑 | 姚璐

图片(除特殊标注外) | CFP

在矿难现场,生的希望常常细微、脆弱又敏感。比如,救援人员敲击钻杆,听到了底下传来的敲击声作为回应。又比如,当输送给养的钢丝绳下井后,救援人员感受到绳子的下方被用力地拉拽了一下。

再后来,井下传来了一张写着字的纸条,“望救援不停,我们就有希望,谢谢你了”。从1月10日14时,山东栖霞笏山五彩龙金矿爆炸事故发生,1月11日栖霞通报矿难,再到1月17日凿通第一个钻孔——直径为29厘米的3号钻孔,已经过去了整整7天。7天过去,有人生还的消息令人振奋。

3号钻孔连通的是五中段(可以理解为地下五层),距离地面约580米。根据纸条的内容,井下共有22个被困矿工,五中段有11人。写字的那个人似乎有高血压,“急需降压药,我车上有两种,请把药带下来”。更普遍的困难是“由于井下空气不流通,炮烟浓度大,现在井下水特别大”。

现场营养专家程振倩告诉媒体,受困者此前曾喝泥汤水维生。还有一个细节是,井下有一名经验相对丰富的矿工,坚持给矿友们做思想工作,让大家充满信心。受困者尚未出井,没有更多公开的求生细节。但是能够想见,这11个人的井下生活一定充满曲折,恐惧和希望并存。

▲ 矿难救援现场。

左家村的张国是22个被困矿工中的一个,每日人物从多处求证了这一点。

在左家村的村口,每当我提起“张国”的名字,遇见的村民就会皱起眉头,“他家是真的可怜呀”,“穷惨了”,“条件很差”。张国几乎是靠一己之力承担起这个家的。80多岁的母亲没有劳动能力,相熟的村民说,张国被埋在矿下后,母亲饭都吃不下了。患了脑血栓的妻子,腿脚不利落,走路走得慢,一边身子不好用,行动“拖拖拉拉的”,村民们说她“半身不遂”。儿子结婚没多久,如今在烟台工作,孙女刚刚满月。

对张国来说,2020年是艰难的一年。儿子结婚前,房子要重新“拾掇拾掇”,房子本来就不大,是一层楼的砖瓦房,4间房,大约五六十平米。他承包给专门的人装潢,要花一笔不小的钱。为了节省开支,抹墙这些装修前期的工作,他就找来同村的村民帮忙。孙浪是当时帮他抹墙的人,抹了两天,张国不会做这些零活,就帮孙浪打打下手,“帮忙挖点灰,或者找点东西”。劳动过后,乡里乡亲不用付工钱,就在他家吃上一顿饭。他的妻子只能在一旁看着,全靠亲戚帮忙张罗,那是他家难得热闹的时刻。

以前,在孙浪的眼中,张国老实、本分,1米75左右的个子,在五十岁出头的人里,长相算得上“帅气”,“从来没有闲言碎语,就是埋头干活”,是胶东半岛腹地普普通通的乡下人。和大部分友善的乡下人一样,冬天的时候,如果孙浪没在家,需要找人帮忙给果树修剪枝桠,他就会打电话给张国,让张国帮个忙。张国总是二话不说就答应。

但那一次装修,张国的面貌在孙浪心里更立体一些了。他家每天围着十几个人,角落堆满了各种器材、工具,有时候孙浪指挥他拿这拿那,他忙不过来,就会甩下一句“找不着,你自己找吧”,然后就走了。“老实人也有脾气,没脾气还是人吗?”那之后,他俩关系好像更近了。

娶媳妇在农村是一件要大张旗鼓的事。尽管拮据,张国一家也摆上了流水席,烟台兴吃海鲜,村里人又爱体面,“别家有,自己也得照办”。鲍鱼,虾,海参,一样都不少。张国人缘挺好,邻里周边几乎都参加了婚宴。孙浪想起来有点遗憾,那天他在山上放牛,没能去参加婚宴。但他知道,对张国家来说,这一定是笔不小的开支。

冰雹每年都下,“今年下在这个地方,明年下在那个地方”。2020年五六月,一场冰雹刚好下在了左家村这一带。冰雹下了几十分钟,出门一看,树干的树皮上留下了一个个小小的眼。

对于依凭果树为生的村民而言,冰雹是最大的敌人。去年冰雹降临时,苹果还没长大,小小的个,还没来得及套纸袋。孙浪说,苹果的卖相很重要,表光、果型缺一不可。被冰雹砸中的苹果,表面往往充满“疤痕”,一部分苹果直接被砸到了地上,另一部分即便能顺利长大,也会永远带着“伤疤”,最终只能卖出低廉的价格。

冰雹过后,孙浪挑选了相对完好的苹果,装上纸套。为了防虫害,防农药,防灰尘。种苹果,是一个精细且复杂的活儿。和当地大部分村民一样,张国也种了很多苹果树。有一次,孙浪问张国,“你今年苹果卖得怎么样?”张国也皱眉抱怨,“哎呀,快别说了”,但是他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苹果卖得怎么样怎么样——那是一连串不太理想的数字,再扔上一句“就这样”。

这么多苹果树,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但是张国的妻子又帮不上忙。春天的时候,苹果要套纸袋;快成熟的时候,又需要取套,张国都得雇人来帮忙。套一个套子一分钱,一天可能要给人三百来块钱。孙浪家两口子,能自己套上三万袋,剩下七万袋就得雇人,张国家只有一个劳动力,要雇的量就更多了。

到处都要用钱。“儿娶媳妇花钱,老婆治病花钱,一个老太太花钱”,一位村民记得,有一些迹象表明了张国真的很缺钱,“苹果还没收完的时候,他就去矿上了”。有时候,他白天还得干会儿农活,晚点才上矿,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另一位村民说,他已经在矿上待了四五个月了。这两个时间互相吻合。

孙浪说,“矿是父辈的矿”。上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初期,是栖霞金矿勘查工作最繁盛的时候。十几个勘查单位在这里从事金矿勘查工作,累计探明黄金储量约20吨。90年代后期,商业性矿产勘查进入市场。在孙浪的印象里,栖霞土地薄,种麦子、种玉米,都没什么好收成,净是砂石子,穷困牵绊了这片土地多年。父辈那一代,年轻时都出门挖矿,一天赚个几块钱。到了他那一代,还有他的下一代,再去当矿工的就越来越稀少了。

五彩龙金矿是近年来难得的大项目——90年代过后,这里很少再发现大型的金矿。这个项目理所当然地成了栖霞市政府重点扶持项目。2020年1至9月,这个项目累计获得投资4055万元。“该项目预计2021年10月可投达产,预计日采选矿规模达1500吨,年可实现产值2.2亿元。”这是一个凝结当地财富梦想的项目,至少在1月10日以前,这个梦想都在平稳地运行,虽然过程有些曲折——自2016年11开工以来,项目预计达产的期限经过了两次延期,目标都未实现。

孙浪上一次见张国,是在去年秋天。他们在左家村窄窄的村道上碰见,寻常地打了一个招呼。当时大家“忙着下苹果,忙得要命,个人忙个人,饭都顾不上吃”,没顾得上说太多话。张国穿着乡下人干活常穿的迷彩服——迷彩服宽松方便,耐磨耐脏,枝桠不会轻易磨坏衣服。

后来,孙浪就出去打工了。那一年,左家村的几乎每一户人家,苹果卖得都不好——2019年苹果价格低,一开始卖两块,后来只能卖一块;2020年价格挺好,但是他们的苹果又被冰雹砸烂,砸坏的苹果只能卖出三四毛,“全乎”一点的,他们则放在私营的冷库里储藏,等过完年再卖,“看看能不能抬个好价钱,卖个七八毛也行”。张国也是如此。栖霞是“被苹果托举的城市”,这里的苹果皮薄,水分足,有一个说法是“弥久愈香”。

这一年,村里出去打工的人很多,“有些人果树都不要了,白给人家种都不要,都出去打工去了,一年赚个五万、六万的”。孙浪也出远门打了些零工,帮人看守苗木。20多年前,孙浪也做过矿工,在山东招远。一次下矿,在通道里吃午饭,突然发生了塌方。“轰”的一声,大石头在他和领班的身边落下,碎石子割伤了他的手。领班对惊魂甫定的他说,你别上班了,回去休息休息。他回到了住的地方,回想起来还是后怕,撑到了快过年的时候,撑不下去了,辞职回了家。从此,他再也没下过矿。

孙浪是有选择的人,他不用一个人照顾一整个家。但一个悲伤的事实是,张国是一个“很难离家”的人。妻子不方便做饭,在家时,几乎每顿饭都是他做。妻子的病,每月都要吃药,“像是一个无底洞”——村里人这样评价这个不幸的家庭。孙浪常把自己家庭不容易挂在嘴边,但说起张国,他不得不承认,“是一个比我更苦的人”。左家村离五彩龙金矿三四公里,如果去矿上上班,张国就可以每天回家,挣钱也还凑合,一天两三百,在村里是说得过去的收入。

左家村的人们,大多只知道张国应该在五中段,是有消息的1/11。村里被困的还有左言亮,左言亮有位70多岁的母亲,“老母亲哭得死去活来的。”村民看了,心里难受。熟识左言亮的村民说,左言亮家条件也不好,“苹果收益不好,所以他就想去挣点钱,冬天的时候,说出去挣两个钱花花,干到过年前就走,谁知道能遇到这么个事呢”。

持续了多日的救援中,曾有一个好消息传来——22位被困井下的人全部生还。孙浪在抖音上刷到这个消息时,高兴地喊出了声,在左家村的街道上,大家打个照面,都会分享这个好消息,“有福啊,真好”。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一次误读。传来消息的是五中段的11个人,在他们的叙述中,井下一共被困22人,六中段(可以理解为地下六层)有一人曾和他们短暂取得联系,剩下10人则始终音信全无。在后来的救援实践中,六中段始终没有获得回音。

再后来,情况更糟糕了。五中段的11人,8人无恙,2人身体虚弱,有1人由于在爆炸中头部受到冲击,出现了“呼之不应”的深度昏迷。医疗救治组副组长宋希成1月20日中午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底下没有专业的救治人员,经口喂食比较困难,也无法建立救治的静脉通道。当晚,救援指挥部与井下5中段被困矿工电话沟通并反复确认,这名伤势危重的矿工已无生命迹象。这个矿工的信息并没有公开,但孙浪愿意相信,“这人一定不是张国。”

▲ 事故现场。

如果“五中段”意味着生的希望,“六中段”则意味着一些生死未卜。

四十多岁的陈鸣是一位困在六中段的焊工。他的一位亲属告诉每日人物,他以前也干电焊,在烟台的工厂或者别的地方干散活,不久前,他看到西城镇五彩龙金矿的一则招聘,离他的家不远。他没当过矿工,家里最初不同意他来这里干,所有亲人都在劝他。他本来说,干到元旦不干了,但是没辞下来,“一时半会找不到人顶他的缺,就得接着干。”

他没住在厂里,每天回家。在矿场的大部分日子,他都待在巷道里搞电焊。中午大概十一二点,矿上会往下送饭,他会带着水杯下井。他很少和亲人提起矿上的生活。亲人们只知道,他以前加班到过三点,有时候一天工作8小时,有时候一天工作12小时,有时候甚至更久。他有糖尿病和高血压,每天都要吃药,日常负责提醒他吃药的亲人,甚至最先担心的不是他的生死,而是一种更日常琐碎的牵挂——在井下失联,他还能不能按时吃上药。

短视频平台上,还有一位叫“枕着鱼睡觉的猫”的用户说,自己的小舅子也被困在五彩龙金矿下。他的小舅子同样在毫无音信的六中段。但是作为亲人,他有无法阻挡的乐观,“现在他们都活着,我的小舅子也活着”。1月19日,我问他,你得到消息了?他说,“他在失联名单中,虽然没有通知我们,但是我心里有数(他活着)”。

是现场的10个钻孔维系着那些家属的希望,每个钻孔承担着不同的任务。和五中段矿工保持联系、输送给养的3号钻孔,是生命维持通道。一个小小的意外是,3号钻孔的开掘,给井下导入了一定水量,这让被困矿工的生存环境变得更加恶劣。救援队如今要用4号钻孔来替代3号,这样,他们才有一定时间处理3号钻孔的水,持续改善井下人员的生存环境。7号钻孔则是排水通道,钻进难度很高,不能偏斜,要将水准确地排入六中段的水仓。9号钻孔则是通过地表打斜孔,直接贯通到四中段的马头门,去探测那些仍杳无音信的生命。

▲ 矿井图示。(可上下滑动)图 / 应急救援指挥部供图

人们最关心的是生命救援通道——受困者从哪出来?原本,回风井的井筒表面规整,是最理想的逃生通道,但现实是,爆炸导致井筒的地下350米-446米处聚集了70吨重的堵塞物,目前救援队伍仍只清理至358米。清障队员刘国喜说,最初下井筒清障时,所有障碍物相互交叉、错综复杂,一氧化碳浓度一度达到了10000多ppm,这意味着抢险的人随时面临中毒的风险。

作为一种备选方案,10号钻孔已经开始动工,这将是一个直径为711mm的通道,足够将一个人从井底提拉出来。但很少有人能预计矿工们究竟什么时候可以被救出,负责10号钻孔开掘的工作人员说,挖井的速度,和岩石的软硬程度有关,“如果岩石特别破碎或者硬,可能速度会很慢”。

最理想的情况下,钻机每小时能掘进10米,但10号钻孔对应的地层,似乎没那么理想。——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底下有层含水层可能是最大的障碍。黄金矿的负层通常是花岗岩,质地坚硬,开凿艰难。可能存在的破碎带,或许会导致钻孔偏斜,从而卡钻。

救援充满不确定性,“现在都不好预料。”根据1月21日救援发布会的信息,由于障碍物体量过大,预计回风井井筒打通仍至少需要15天,甚至更长时间。

没有化开的雪覆盖在山峦、湖面、公路,一片茫茫的白。这里群山起伏、丘陵连绵,是胶东的屋脊,空气中有一种干爽的冷。栖霞人喜欢喝白酒,天冷了,暖暖身,但张国不爱喝,村里人互相帮忙一起吃饭时,孙浪爱喝酒,张国就喝水,他们也不劝酒,各人随各人。但这一次不一样,等张国出来,“我得提着酒找他喝酒去。”孙浪说,“如果他能出来,以后剪树啥的,有什么活肯定还得在一起。”

(文中孙浪、陈鸣为化名。实习生赵铁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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