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如果杀了郭靖，需要承担法律责任吗？

已故金庸先生代表作之一《神雕侠侣》中，有一段著名的公案。杨过汲汲于父亲杨康被郭靖黄蓉夫妇害死，几次要杀郭靖为父报仇。虽然最后杨过折服于郭靖的侠义精神不再报仇，但未免留下一下问题，杨过如果真的杀了郭靖，需要杀人偿命吗？

纵观金庸武侠中，萧峰找带头大哥寻仇、郭靖杀段天德报仇、袁承志意图刺杀崇祯帝等等，为亲人报仇比比皆是，这种现象在古代真的很普遍吗？还是说，这全是金庸的杜撰？

其实这涉及到一个古代很著名的社会问题：血亲复仇。

所谓血亲复仇，就是说如果某人的父母、祖父母、兄弟、从兄弟等，被人杀害或陷害，他有权向杀人复仇。在儒家礼法精神中，血亲复仇是不需要承担责任的。儒家经典《礼记·檀弓上》 记载，“子夏问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 夫子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曰：‘请问居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仕弗与共国，衔君命而使,虽遇之不斗。’ 曰：‘请问居从父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不为魁，主人能，则执兵而陪其后’。”

也就是说，一旦遭遇这种大仇大恨，儒家的信徒们可以放胆去杀。可是如果大家都这么干，社会就乱了。尽管古代社会法制不健全，但也面临着道义和法律的冲突，毕竟国家还有需要维持良好的秩序。

所以，历史上第一部礼制性经典《周礼》，就含含糊糊地作出了规定，“凡和难,父之仇，辟诸海外,兄弟之仇,辟诸千里之外, 从父兄弟之仇,不同国。”周王朝怕人们放开了互相仇杀，就把杀父之仇的仇人撵到海外，杀兄弟之仇的仇人撵到千里之外，同族兄弟之仇则撵到另外一个城市。通过远远隔开仇恨双方，避免被害者家属去实施仇杀。周朝还专门设置了一个官职，叫“调人”，负责处理此类“撵人和难”事项。但是很明显，周朝时疆域狭小，所谓的海外，只不过是代表着“非常非常远的地方”，实施起来弹性空间太大。所以这种规定基本是一纸空文。

汉朝重视孝道，对血亲复仇基本上采取姑息纵容的态度，复仇杀人而被法外开恩者比比皆是。

西汉一个叫薛况的人为父报仇，仇人申咸是官员，而且受朝廷器重准备任命为司隶校尉（首都地区的监察官，地位较尊崇），薛况在皇宫外将其击成重伤。有司鞫讯其事，认为虽然性质比较恶劣，但因其出发点是复仇，符合儒家道德精神，故而未判死罪。

东汉时渔阳泉州人阳球，因为本郡官吏侮辱其母，愤怒的阳球纠结数十人，公然复仇杀死该吏，并且将其家人全部屠灭，本郡竟然以之为壮举，后来阳球还被本郡推荐为孝廉，做了尚书侍郎。

东汉人苏不韦的复仇更是传奇。苏不韦之父被李暠害死，苏不韦为报父仇，变卖家财学习剑术。他潜伏在李暠家附近，夜夜挖掘暗道，挖到了李暠居室的床下。苏不韦爬出来杀人，碰巧李暠如厕，便杀了李的妾和儿子。李暠大惧，用石板砌地，晚上频频更换寝室。出行则顶盔披甲，从人前呼后拥，以防苏不韦刺杀。苏不韦没机会下手，便跑到李暠老家，将李暠之父挖墓戮尸，将李父头颅悬挂于市。李暠惭恨无已，发病呕血而死。苏不韦最终也未被判死刑。

（赵氏孤儿复仇）

汉朝更有极端者，将血亲复仇扩展到了主、师、友。汉初栾布为主人报仇，因此获得了燕王的赏识。三国名将夏侯惇的师父被人所侮辱，夏侯惇便怒而杀人，郡中人推崇他的道义，没有追究他的法律责任。可以说，当律法与道义冲突时，古人刻意牺牲了律法的严肃性。

魏晋南北朝是大混乱时期，两汉时血亲复仇减轻罪责的精神得到了传承。南朝梁朝还发生过一起颇为狗血的案例。

梁武帝之妃吴氏原是南齐东昏侯的妃子，吴氏入梁宫七月后便生下一个儿子，名叫萧综，时人怀疑吴氏生的是东昏侯的遗腹子。东昏侯为梁武帝逼死，萧综便认定梁武帝是他的杀父仇人。他起初想行刺梁武帝，但实在找不到机会下手，便逃亡到北朝寻求庇护，想依靠北朝的力量南下讨伐梁武帝。梁武帝一度很生气，将萧综及其留在南朝的子嗣改为悖氏。但大概因为萧综是变相的血亲复仇，号称崇礼尊儒的梁武帝又原谅之，追还了他的爵位。

但私刑大于国宪，总归是对封建统治秩序的一种挑战。隋唐时代法律渐渐完备，一直在道义和律法之间摇摆的血亲复仇，开始向刑罚的一方倾斜。唐律中没有专列血亲复仇的具体规定，凡杀人不论复仇与否都按杀人抵罪处置。唐玄宗有一次遇到一宗报父仇杀人案，他与诸臣议论此事时说：“复仇虽礼法所许，杀人亦格律 具存，孝子之情不顾命，国家设法焉得此， 杀之成复仇之志，赦之亏格律之条。”起码从表面上看，唐朝不像汉朝这么开放。

唐朝相关史籍记录过一些复仇的处置情况，有许多杀人者被处死，其中较著名者是杜甫的二叔父杜并。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因事被吉州司马周季重和员外司户郭若讷陷害下狱，将要寻事杀其于狱中。杜并时年十三岁，忿于周、郭二人害父，持刃杀害周季重。杜并最后被杀，杜审言也因此被免官，这体现了唐朝官方并不支持血亲复仇的法理思想。

然而这并不代表血亲复仇被禁绝，从大概率统计来看，唐朝血亲复仇免死与处死的数据不相上下，宪宗、穆宗诸朝都有明确的赦免记录。宋朝也如唐朝，对复仇持一种相当模糊的态度，一方面禁止私自杀人，一方面继承唐朝的礼法传统，如果父母被杀而与人私和者，反倒要追究子孙的罪责。

宋朝对于血亲复仇杀人者，基本上经历了一个宽宥期、减免刑责期、宽宥期的反复过程，这其实与宋朝的政治形势有着密切的联系，开国之初与民休息、体现统治者的亲和力，故而法禁稍宽。到了中叶政府强力尚在而政治松弛时，就需要强化法治以增强控制力，宋南渡后一直较弱，故而法治也跟着宽松。

杨过生活在南宋国势日蹙、江河日下的时期，蒙元的攻势日甚一日，法禁也跟着宽大起来。杨过如果真的杀了郭靖，礼法道义上受支持，法律上亦有可能逃脱制裁。但具体到小说中的情势，可能读者们心中都有一杆秤，杀了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郭大侠，纵使官府不追究，怕是难逃江湖的公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