渎圣同盟：欧洲近代外交的最早范例

1536年法国-奥斯曼同盟的建立，堪称欧洲近代史和外交史上的重要事件。作为欧洲历史上极为少见的基督教国家与穆斯林国家同盟的范例，这个超越意识形态的外交联盟，也令欧洲社会大惊失色。没有人能想到，曾被教宗授予“最虔诚的基督教国王”称号的法国国王居然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整个基督教世界的敌人结盟，对抗“最虔诚的天主教国王”、哈布斯堡家族的查理五世。

但从法王角度来看，这一同盟不仅有助于维护法国的国家利益，也充分体现了法国的现实主义外交原则。

悠久的东方外交传统

查理曼时代的法国就与中东的穆斯林帝国有着联盟关系

如果你认为法国直到16世纪才开始与非基督教政权结盟的话，那这个想法显然是图样图森破了。与大多数坚持以宗教信仰划分阵营的基督教国家不同，法国虽然是典型的天主教国家，但它在中世纪时期就已经和东方的非基督教政权多有外交往来，并有多次尝试结盟的实践。

这些外交实践不仅扩展了法王们的视野，也使法兰克人在东方世界获得了极大的影响力和知名度。“法兰克人”成为穆斯林和蒙古人对西欧基督教徒的统一称呼。西欧基督教世界也被穆斯林称为“法兰吉斯坦”。

阿巴斯王朝就与查理曼联合绞杀前朝伍麦叶的余孽

公元8世纪后期，加洛林帝国的统治者查理曼就开始与中东的阿拔斯王朝结盟，共同对抗盘踞在伊比利亚半岛的后倭马亚王朝和拜占庭帝国。从797年开始，查理曼与哈里发哈伦•拉希德多次互派外交使团、互赠礼物。据《法兰克王家编年史》记载，哈里发曾赠送给查理曼一头名为阿布•阿拔斯的亚洲象和香料、水钟、名贵织物等特产。

哈伦·拉希德在巴格达会见查理曼的使臣

公元13-14世纪，又出现了法兰西-蒙古同盟。法国国王路易九世组织十字军远征埃及时，先后向撒里答、蒙哥、旭烈兀等蒙古统治者派出使臣，希望拉拢蒙古人一同对抗穆斯林。虽然路易九世的外交活动并没有取得什么成果，但法王与蒙古人的外交往来并未就此结束。

哈里发赠送给查理曼的战象

1305年时，伊儿汗完者都派出使团向法王腓力四世提交了他的亲笔信，重申了两国之间和平友好的外交关系。两国同盟也持续至14世纪中期伊儿汗国灭亡为止。

路易九世就一直希望同蒙古人联手

公元15世纪初，一度出现建立法兰西-帖木儿帝国同盟的尝试。1402年，帖木儿为使自己在与奥斯曼人和埃及马穆鲁克的争霸中占据优势，曾主动向法王查理六世派出使臣，希望与法王建立攻守同盟并建立贸易联系。查理六世答应了这一要求，并派出使臣回访帖木儿宫廷。遗憾的是，法王的使臣尚未抵达时，帖木儿就于1405年逝世，导致这一同盟无果而终。

旭烈兀这样的基督教大汗 是法国人最理想的联盟对象

随着帖木儿帝国在西亚势力的衰退，新兴的奥斯曼帝国成为与法王进行外交联系的又一个东方强权。1482年，奥斯曼苏丹穆罕默德二世逝世后，他的次子杰姆苏丹由于争夺王位失败被医院骑士团大团长皮耶尔•德•奥布松拘禁并带往法国。随后新苏丹巴耶塞特二世派遣使团前往法国，承诺将向法王缴纳丰厚的年金，以确保杰姆苏丹的软禁状。

虽然路易十一并未接见使团，但他答应了这一要求，将杰姆苏丹软禁至1489年。此事也成为法国与奥斯曼帝国外交的初步尝试。

被法国人囚禁用以换取奥斯曼津贴的杰姆

冲破重围-弗朗索瓦的努力

近代开始 法国发现自己的周围不满了对手

虽然法国已经从早期和东方国家的外交活动中积累了较为丰富的经验，但这些活动取得的成果十分有限。除了距离遥远与交通不便之外，法国较为雄厚的实力和良好的国际形势也使它缺乏寻求外部援助的动机，因而这些外交活动的程度并不深入。

然而，15世纪末爆发的意大利战争极大改变了法国的外交态势。战争使法国在与欧洲第一强权——哈布斯堡家族的争霸中处于下风，迫使法王弗朗索瓦一世开始寻求外部势力的援助。

神罗皇帝查理五世与英王亨利八世

当查理五世于1519年当选为神圣罗马皇帝后，继承了哈布斯堡家族的德意志领地，法国更是彻底陷入哈布斯堡领地的包围之中。在海峡对岸的英格兰王国，同样是法国的传统劲敌。除了百年战争的历史因素之外，英王亨利八世与查理五世姨母凯瑟琳的婚姻，也使他更倾向于支持自己的侄子与世仇法国人对抗。1521年，亨利八世加入了查理五世的反法同盟，并承诺将出兵远征法国，帮助后者夺回理应属于查理却被法国国王占领的所有土地。

于是，弗朗索瓦一世决定在中东欧地区拉拢盟友，努力打破外交孤立。1524年，他与波兰国王西吉斯蒙德一世建立同盟。但当弗朗索瓦一世在1525年的帕维亚战役中战败被俘之后，同盟便迅速瓦解了。

帕维亚战役 不仅法军大败连法王自己也被俘虏

1528年，弗朗索瓦一世转与匈牙利国王雅诺什一世建立同盟并提供经济支持，以使后者能在东部继续对哈布斯堡家族奥地利领地的进攻。但弗朗索瓦一世十分清楚，匈牙利的帮助不过是杯水车薪。他仍然需要争取更强力的盟友以确保自己压倒查理五世。在此情况下，奥斯曼帝国便成了他最好的选择。

由于未能摆脱外交孤立，再加上帕维亚战役的失败，促使弗朗索瓦一世开始加强与奥斯曼帝国的联系。早在帕维亚战役之前，王太后萨伏伊的路易丝就向苏莱曼一世派出了第一个法国使团。这个使团虽然完成了外交任务，获得了苏丹的赠礼。但全体使团成员在经过波斯尼亚时，被当地帕夏杀死，财物也被全部侵吞。

苏莱曼一世写给法王的亲笔信

当弗朗索瓦一世获释后，他又派克罗地亚贵族让•弗兰吉帕尼带着另一个使团出使奥斯曼。1525年12月，弗兰吉帕尼使团抵达君士坦丁堡，受到了苏莱曼一世的热烈欢迎。苏丹同意将与法王一同阻止查理五世成为世界的统治者，并承诺改善境内基督徒的处境。

弗兰吉帕尼使团圆满完成了任务，使法王与奥斯曼宫廷建立了友好的联系。但弗朗索瓦一世并未忘记自己的真正目标——让苏莱曼一世帮助自己对付查理五世。他与苏丹的谈判，在欧洲也已变得人尽皆知。

1519年的欧洲地图 法国-奥斯曼同盟的意味深远

英王亨利八世的亲信托马斯•克伦威尔就坦言：只要能够夺回米兰，没有什么宗教上的顾虑会阻止弗朗索瓦一世将土耳其人和恶魔带入基督教世界。

弗朗索瓦一世的态度不难理解。相较于苏莱曼一世对他的需要而言，他显然更需要前者的支持。没有苏莱曼一世的帮助，他显然无法对抗从东、西两侧将法国包围的查理五世，瓦卢瓦王朝统治意大利的愿望也将无法实现。虽然与奥斯曼帝国联手可能有损声名，使自己成为基督教世界的叛徒。但对于重视现实利益、急切渴望一雪帕提亚战败之耻的弗朗索瓦一世而言，他此时似乎已别无选择。

一副17世纪的讽刺画 法王与奥斯曼苏丹双双被捕

撕裂欧洲-苏莱曼一世的野心

接受匈牙利贵族朝拜的苏莱曼苏丹

正当弗朗索瓦一世深陷科尼亚克同盟战争的泥潭中时，实力更为强大的苏莱曼一世似乎已不可阻挡。

他在1526年赢得了摩哈赤战役，粉碎了匈牙利王国，并使它成为奥斯曼帝国的附庸。战后，奥斯曼军队又成功劫掠了布达，将马加什一世的丰厚藏品运回了首都。随后，苏莱曼一世决定乘胜征服维也纳。然而他在1529年和1532年两次对维也纳的远征都宣告失败，奥斯曼西扩的势头被暂时遏制。

摩哈赤战役中的奥斯曼军队

另外，苏莱曼一世的劲敌萨法维王朝也已和哈布斯堡王朝建立同盟，共同对抗奥斯曼帝国。1532年，奥斯曼帝国与沙法维王朝正式开战。这场东部战争也极大影响了苏莱曼一世的西征计划，使他陷入两线作战的不利局面之中。此时，苏莱曼一世或许已经意识到，为了继续向西扩张，他同样需要强化与弗朗索瓦一世的同盟关系，以减轻自己的军事压力。

奥斯曼人的东部劲敌 萨法维波斯帝国

1532年7月，苏莱曼一世在贝尔格莱德接见了法国大使安东尼奥•林孔，后者赠送给他一顶价值11.5万杜卡特的四重冠。为了回应法王的善意，苏莱曼一世让自己麾下著名的海盗巴巴罗萨•海雷丁帕夏为弗朗索瓦一世效力。

法国人赠送给苏莱曼苏丹的威尼斯产四重冠

1533年，海雷丁帕夏向法王送还了100名法国俘虏，还向后者赠送了1头狮子。1534年，苏莱曼一世又派另一个使团出访法国，使两国关系更为融洽。正如苏丹的大维齐尔易卜拉欣帕夏所言：法王与我们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与我们和谐一致，他就像是苏丹的兄弟一样。

著名的大海盗 巴巴罗萨-海雷丁

1536年，双方正式建立同盟的时机已经成熟。2月18日，大维齐尔易卜拉欣帕夏代表苏丹与法国大使让•德•拉福雷签订了同盟条约。除了建立军事同盟之外，条约还允许两国臣民自由地在对方国家进行贸易。奥斯曼帝国境内的所有法国人，只对首都的法国大使和驻扎在大马士革与亚历山大港的法国领事负责。

法国与奥斯曼1536年条约的复制品

法国-奥斯曼同盟的建立，显著改变了地中海地区的实力对比。奥斯曼帝国成为协调欧洲政局的重要势力，查理五世也因此陷入了两面作战的不利局面。

对法国而言，这一同盟则帮助它粉碎了查理五世的外交包围网，并拯救了弗朗索瓦一世在北德意志的盟友。对奥斯曼帝国而言，它不仅获得了基督教世界的强力盟友，也为它提供了一个彻底分裂基督教世界的良机。

围攻威尼斯的法国-奥斯曼联合舰队

东西协同-影响深远

埃兹特戈姆围城战中帮助奥斯曼的法军炮兵

同盟条约签订后不久，法国-奥斯曼联军便在1536-1538年的意大利战争中发起了联合攻势。

1537年时，双方甚至还制定了规模宏大的战争计划。海雷丁帕夏率海军袭击南意大利和那不勒斯时，弗朗索瓦一世则率领5万法军进攻北意大利。苏莱曼一世则率领至少10万奥斯曼军队北上，穿越意大利半岛后与法军会师。

以马赛为基地的奥斯曼海盗舰队

虽然这一计划由于法王的临时变卦未能实现，但联军仍然取得了一定的战果。海雷丁帕夏仍然成功击败了威尼斯共和国，夺取了30万杜卡特赔款和伯罗奔尼撒的两个重要港口。无力与联军抗衡的查理五世，也在1538年时与法王议和，同意将米兰公国授予法王的幼子奥尔良公爵。为了庆祝这一胜利，苏丹在1539年9月时还邀请法王前往奥斯曼宫廷，参加自己儿子的割礼。当法西争端再起之后，两国又联手赢得了1543年尼斯围城战的胜利。

尼斯城的法国与奥斯曼舰队

除了西欧战事之外，苏丹在东线的战事也得到了法国的有力支持。在1543年的埃兹特戈姆围城战中，法军炮兵为奥斯曼军队提供了支援。1547年，法国大使兼军事顾问加布里埃尔•德•鲁特兹向苏丹提供了良策，帮助奥斯曼军队攻占了凡城。他还在1551年的黎波里围城战中，帮助奥斯曼军队赢得胜利。

当弗朗索瓦一世和苏莱曼一世相继逝世后，两国的同盟关系又维持了两个多世纪的时间，直到1798年时才宣告终结。

法国炮兵还帮助奥斯曼人攻克了库法城

通过回顾历史，我们不难发现，两国同盟的形成有着深厚的现实基础。两国在军事与经济上的共同利益。不仅有效地制衡了哈布斯堡家族在地中海的扩张，同时也带动了与周边国家间的商贸活动，使经济合作成为维系同盟关系的重要因素。

曾担任苏莱曼一世军事顾问的法国大使加布里埃尔·德·鲁特兹

奥斯曼帝国的扩张与欧洲基督教世界内部冲突的交织互动，也为同盟的建立提供了机遇。从结果来看，两国也可谓各取所需。法国成功摆脱了哈布斯堡家族的封锁，维护了欧洲均势格局。奥斯曼帝国则得以实现在欧洲的领土扩张，并成为欧洲事务的重要干预者。

此外，联盟还加速了统一基督教世界观念的瓦解，促成了欧洲均势观念和格局的形成。从这一层面来看，法国-奥斯曼同盟显然可以被称为近代欧洲外交的最早范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