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骨灰盒做邻居？住宅小区成私家墓园

赵澄没想到，千挑万选的小区，被人传言说成是阴宅。

在她决定买房的2016年，中国房市正在经历最后的疯狂。超级大城市高昂的房价和频出的限购政策，把越来越多的人赶向周边，规划中的道路、桥梁如同连接城市庞大机体的血脉，给了人们搭便车的希望——借助城市扩张的机遇，寻求资产翻番、阶层跃升。

她住在上海市2小时经济圈范围内的如皋。从如皋到上海，直线距离不到200公里，到2020年南通西站通车，时间会缩短到半小时。因此成了中介大力推崇的，上海周边价格洼地。

随着上海购房客的大批涌入，“上海人买房放骨灰盒”的传言也四散开来，甚至有微博大V调侃紧邻如皋的南通，“做个墓都也不错。”

文| 石川

编辑| 陈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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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在雨天来到苏沪佳苑，也丝毫没办法把这里跟阴宅联系起来。三层以下的住户大多安装了防盗网，一层的车库被改装成缝纫店和百货铺子，私家车进进出出，放了暑假的女孩子穿了汉服搭伴儿出去玩。

因为挨着江安镇唯一的重点中学和小学，苏沪佳苑算是条件很好的学区房。相比镇上其他被空置或仍在售的商品房，这里人气不算弱。

2017年5月，小区开盘半年多，上海人在这里买房放骨灰盒的消息，忽然传到了每个已经入住的业主的耳朵里。

赵澄一听就炸了毛。她在小区门口开理发店，来剪头发的都是街坊邻居，小区里任何一点儿新鲜事，都会第一时间汇聚在店里。

虽然没亲眼见过在屋里摆放骨灰盒，赵澄还是第一时间选择了相信。因为这样的事儿在网上并不稀奇，信手一搜，“买房存骨灰”的关键词可以弹出上万条消息。近一些的，比如挨着如皋的南通，距离上海更近的崇明岛、嘉兴；更远的地方，像是北京周边的石家庄、廊坊，传言像流弹一样，几乎覆盖了全中国一线城市周边的偏远乡县。每个紧靠着北上广的郊县都曾经在讨论中面临着被当成别人私家墓园的风险。它们最重要的相同点，就是地方偏，房价低。

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买房骨灰盒”得到的结果图/ 网络

赵澄是在2016年底买的房，她存的钱刚够在南通市区付一个五六十平的首付，可苏沪佳苑最理想的楼层也不过4000块左右一平，同样的存款，够在这买一套大三居。比起两百公里之外一平方米动辄五六万甚至十几万的上海，这里的房价简直算是天堂。说句不好听的，在江安买套房，可能比在上海买块墓还便宜。

“说句不好听的”是赵澄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替上海人算了一笔账。每个家庭都有两位老人，结婚之后，四位。多年后，这些老人都是要下地的。买一处房子，祖祖辈辈就可以放这里了。甚至今后，把房子出租给其他有放骨灰需求的人，还可以赚钱。此外，自家小区还具备任何一处墓地都无法比拟的优势：70年大产权，可以贷款，保值增值。

赵澄能想到的，邻居们也都想到了。大家觉得，有了理论上的合理性，那骨灰盒就很可能真的存在。为了保卫家园，他们要把这种可能扼杀在萌芽里。苏沪佳苑的住户们联合了起来，坚决反对在小区里放骨灰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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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较量的对象是一位上海购房者。有人说，他用上海话打电话，和对面商量着把骨灰盒放进房间里。旁边的邻居听得懂上海话，消息很快散了开。

上海业主还没来得及走，就被未来的邻居们围了起来。大家的诉求十分简单而集中，要求他保证不会在小区里放骨灰盒。人越来越多，上海人只能躲进车里，拨110报了警。直到警察来了，他也不敢独自离开，坚持要警察送自己上高速。

警察送走了上海人，可没能留下他的保证。赵澄觉得心慌，一群人找到了售楼处的经理：住户不能保证不放，那你们不卖给放的人不就好了？事情似乎有了解决的方向。但经理的答复一下子让他们更慌了：“人家放不放，我也不知道，万一人家买了房子放，我也不能阻挡人家。”

赵澄们找不到明确的法律支持，《物权法》规定，居民不得擅自更改居住房屋的用途，但没有明确提出不能存放骨灰盒。《殡葬管理条例》则提倡“以骨灰寄存的方式以及其他不占或者少占土地的方式处理骨灰”，更是难说。

距离苏沪佳苑不远，就是一块公墓，但按照规定，只能安葬本地的村民。如皋是“长寿之乡”，来买房的外地人很多是为了养老。赵澄忍不住替老人们将来的身后事担心，“我说句不好听的，你外地人将来有一天真的在这边去世，哪有地啊？没有地埋的。”

苏沪佳苑附近的公墓，只允许本地村民安葬图/ 石川

事实上，早在2013年，民政部发布的《殡葬绿皮书》就提到了一组数据：全国大部分城市的现有墓穴，将在10年内用完。而在上海等一线城市， 8万4千元已经是不少市内陵园的最低报价。20年产权到期后，墓位还需要续交墓地价格5％左右的管理费用。

大巴车从上海拉来了一车又一车看房客。房子开售之初，售楼处门前就不乏这种免费的看房班车。它们每天从上海发车，乘客以退休老人为主。“沪通铁路通车之后，房价肯定翻番！”销售的喇叭里，门前的LED屏上，都释放着财富增值的信号。

首批170套房源很快在一周内卖光。到了2017年，这种热情稍微减退，有时候一周也只能卖出去两三套。在后来的开发商承诺书里，赵澄看到，截至6月5号，小区的467套现房，一共售出了329套。中介说过，这其中绝大部分的购买力来自上海看房团。

种种担心都指向一种可能，赵澄宁可信其有。既然中介不给保证，那就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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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几次无组织也无结果的争执，业主们逐渐有了经验。中介既然不管事儿，那就还是要找开发商。越来越多的业主去售楼处询问，请开发商做出保证，不让购房者在小区里放骨灰盒。

从2017年6月3日起，一连几天，业主们在小区门口排成了人墙。江安镇的文明城镇建设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市领导会在这几天前来检查；再过几天，又要迎来中考，小区旁边的江安中学是重要考点。他们相信，为了不耽误学生考试，这事儿势必妥善解决。

业主们把自己的愤怒明确写在了事先打印好的牌子上。“让那些不安好心的人渣滚出我们小区！”一位穿着绿色雨衣的女业主扶着红底白字的“郑重声明”，越过众人，站在抗议队伍的最前面。她的身后，更多的业主组成了十几米长的人墙，挡在了售楼处门前。

尽管一早就下起了雨，已经商定好的业主没人缺席。他们穿着塑料雨衣，方便腾出两只手来举着“坚决杜绝本小区安放骨灰盒！！！”的横幅。打伞的人站在人墙的第二层和第三层，从人数和声势上支援。

作为核心成员的赵澄被分配到“看住经理”的任务，不过经理并没有试图逃跑，6月5日，开发该楼盘的南通市苏沪置业有限公司给出了书面答复：

“鉴于目前社会上的谣言，已引起业主的疑虑，我们慎重研究决定立即跟引发谣言的合作方永久终止合作，并决定在今后的销售合同中，明确规定，购房户不得有将美丽的居住用房充作骨灰存放室以及其他违背公序良俗的行为。”

这一承诺被开发商打印出来，贴在各栋楼下的单元门上，一周之内，如皋市规划局也发文表示，开发商应督促物业公司加强管理，发现改变房屋用途的要责成整改，否则对开发商进行处罚。

半年过去，即使被雨水和太阳折腾得发黄变脆，很多楼下依然保留着这张通知，仿佛只要它在，骨灰盒就能够被拒之门外。和通知待遇不同的是，网络空间内关于这次事件的大部分微博，都已经被作为谣言删除，发微博散布谣言的人，也被公安机关拘留。

面对公共媒体的采访，开发商也给出了他们的解释。“是没能达成销售协议的代理公司派人传谣”，他们说。

关于刑拘造谣者的警方通报和开发商的声明图/ 网络

在贴吧众多讨论买房放骨灰的留言中，绝大多数人没有真正看见过骨灰盒。每日人物记者联系到其中一位发布过“上海人在某小区买房放骨灰”消息的发帖人，他早就忘了还有这回事儿：“那时候做房产经纪，发帖是为了攻击竞争对手的楼盘。”

最初的谣传是否为真已经不重要了。随机走进当地的一家小铺，老板娘都可以望着来人的眼睛告诉他骨灰盒故事的更新版本，“是真的，有人家里房子漏水，做防水的工人去亲眼看到的。”当然，老板娘无法对她的话负责，因为，那都是“客人来告诉我的”。

半年之后，苏沪佳苑的房价还没能像中介预期的那样大涨，但是小区的新房已经停售，如果找到合适的卖家，也能买到每平方米3500元的二手房。小区门口，整齐划一的门头房和房价一样稳定。外贸服饰、食品批发、室内装潢、二手车买卖……一个普通活人的衣食住行所需要的所有东西，都可以在方圆一公里之内得到解决。

可是墓地的担心没那么容易结束。有位叫鋼筆様子的网友发过一条微博，“人家自己凭本事买的房，为何不可以放骨灰。南通早晚进入上海经济圈，做个墓都其实也不错。”那条微博招致了激烈的争论，虽然删掉了，前后几条相关的微博下，还是有几百条留言。

赵澄无力关心别家的情况了。唯一给她安全感的事情是，自家楼下和对门都已经住上了人。只楼上还空着。她不管那里面放着的是房价翻番的希望，还是一只骨灰盒，只笃定了一件事情，“要是让我知道他放，我一个人也闹死他！”

（受访者赵澄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