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军炊事兵物语——燃烧的航母

士兵的餐桌

在结束午餐作业后，我们很快开始准备晚餐。这时，我觉得军舰的摇动慢慢平复下来，不过通风口的风声依然没有减弱。

“喂！高桥！去拿胡萝卜过来！”

“是！”

“快！”

这是战斗打响后我首次离开厨房，蔬菜库在距离上甲板约2米的高处，需要先爬到上甲板上。进入战斗配置后，舰内的水平通道都被水密门隔断，也没有什么人走动，静悄悄的。我只能通过垂直通道前往甲板，一手提着取菜的配餐箱，一手把住梯子往上爬。在抵达舱口时，我探出头猛然发现一股波浪迎面扑来，赶忙将头缩回来。好家伙！我估计海上的风速有40米/秒。所幸通往蔬菜库的舷梯在背风处，如果计算好波浪涌来的时间间隔，加速跑过去，可以避开海浪的冲击抵达蔬菜库。

我从舱口盯着海浪等待时机，翻涌的海浪几乎完全遮挡了视线，从我所在的位置无法看到海面上的情况，而且我也没有心情去观瞧战况，为了不让手里的配餐箱掉落，我已经拼尽了全力。终于，我瞅准了一个机会，一口气爬出舱口，快速跑向舷梯，在下一个浪头打上甲板前迅速爬到蔬菜库门口。库门受到风力的压迫，需要用力拉开，就在我准备开门时，眼睛的余光里闪现出一道橙色光亮，我回头一看，眼前的一幕足以让我的心脏停止跳动。

在距离“雾岛”号大约2000米的海面上，一艘我军航母已经被包围在熊熊的火光之中，从我站的位置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那艘航母似乎还在全速航行，与“雾岛”保持相同的航向，而且在渐渐靠近。那一瞬间，我十分怀疑眼睛看到的一切，然而那却是再清楚不过了，那就是我们的僚舰中弹起火的悲惨情景。至于这艘燃烧的航母是“赤城”号，还是“加贺”号，我无法确定。我看到火焰在航母飞行甲板上四处蔓延，舰桥以下都被浓烟遮蔽而无法看到，我隐约看到在飞行甲板后部有黑色的物体落入海中，那会是什么呢？总之，我似乎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我心中充满恐惧，目瞪口呆地看着拖着黑烟继续与我们同行的僚舰，不知不觉中泪水溢满了眼眶。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有任务在身，只能抹去眼泪，转身进入蔬菜库，将胡萝卜装满配餐箱。从库房里出来，我最后看了一眼还在烈焰中挣扎的僚舰，算是告别，然后再次通过死寂的通道返回厨房。

■ 描绘中途岛海战时日军航母中弹起火的绘画。

记得之前也是从蔬菜库门口看到航母意气风发地进行舰载机起降训练，似乎就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可是现在，僚舰被大火和浓烟吞噬的场面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在敌舰被击沉时，我并不太关心那些敌军舰员的命运，可是今天我特别在意僚舰上的战友，每每回想起刚才看到的情形，心中的担忧和不安就会增加一分。我突然意识到，那些从飞行甲板上陆续落入海中的不正是逃生的战友吗？他们在到处着火的军舰上已经无路可退了，只能投身大海。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有幸生还，但从当时的状况看，只有很少的人能够获救。

“雾岛”号已经停止了横摇，但舰队似乎还在美军飞机的轰炸范围内，所以航速没有降低。我想，舰体摇摆最剧烈的时候，我们头顶上一定有美军飞机在投弹，军舰正在拼命转向以规避炸弹。我回到厨房里，配餐架已经整理好了，其他人正在准备下一顿战斗餐所需的食材。平时厨房里总能听到耳光声，可是那一天老兵们都少言寡语，只有通风口在呼呼作响，难道老兵们也听闻了外面的情况……

■ 中途岛海战中，中弹的“加贺”号航母发生猛烈爆炸，被浓烟和火焰吞噬。

浑身带火的僚舰与“雾岛”号全速伴行的身影始终浮现在我的眼前，怎么都赶不走。不知道它还有没有挽救的希望？我忧心忡忡地重新加入了炊事作业行列。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整个厨房的气氛都变得阴郁压抑，人们一言不发地默默工作，大家究竟知不知道海上的情况，不得而知。显而易见，战局似乎很糟糕，我从右舷位置看到了那艘航母的凄惨模样，那么在左舷方向又会看到什么不堪入目的景象呢？那些来厨房取饭的下士官和军官们也是一副明明知道却不愿言语的表情。繁忙的作业一刻不停，我的脑子里也一刻不停地想着那些问题。

那一天没有耳光，老兵们也没有乱发脾气，可是这无声的世界让我心情低落。我偶尔会偷看老兵们的侧脸，他们表情凝重，看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仅仅是老兵，其他同年兵好像也隐约觉得战况不利。我说不上是有幸还是不幸，利用取菜的机会亲眼看到了一些实情，厨房里的其他人应该无法看到那种景象吧。在平时，舰内作业时就不许闲聊，因此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我的所见所闻，其实我自己也非常害怕谈到那些事。

舰内喇叭里也只有“适时取餐”的号令，根本没有任何战况通报，与奇袭珍珠港时截然不同，那时喇叭里每隔一会儿都会亢奋地报告战果。不幸中的万幸，“雾岛”号在战斗中没有中弹，但不知什么时候美军飞机又会飞过来，在做晚饭时，我心里一直祈盼着早点天黑。

按照规定，在战斗时舰内澡堂将临时作为停放战死者尸体的收容所，但是“雾岛”号并没有出现伤亡，所以澡堂门口只挂着一块用帆布做的“牌子”而已，并没有尸体。战斗号令下达后，舰内水密门关闭，大家的活动空间都变得狭小。我在不经意间看到“尸体收容所”这几个字时不免心中一震。其实，舰内平时都准备有海葬用的棺材，之前我得知这种事情还感叹不愧是海军，凡事都想得很周到，可是舰上约两千多名官兵里谁都不想变成尸体被抬进澡堂吧。可是，在那些出现伤亡的舰上，这种可怕的事情肯定会发生的。

在晚上分饭的时候，舰队似乎还没有脱离美军舰载机的轰炸范围，因为通风口的风声还很响，军舰的航速仍然没有减慢。我回过神来，竟然看到经理部的军官们都聚集在厨房里，这可是我平时从未见过的场面。如果是负责衣粮的主计军官到厨房指挥炊事作业倒也正常，可是连坐办公室的经理军官也跑来就很奇怪了。他们不仅帮不上忙，还会妨碍作业。经理军官的战斗岗位应该在舰桥上做战斗记录，他们跑到这里干什么？

突然，我明白了他们出现在此的原因了，其实就在于厨房的位置。军舰和普通商船的厨房大多设在船体中部，而“雾岛”号的厨房也在舰体中部，正好在巨大的舰桥下方，这里是全舰最安全的地方，头顶上如同一座大楼的舰桥就像一顶钢盔，即使有炸弹掉到舰桥上爆炸，也不会影响到厨房吧。在明了其中的缘由后，我自己也感到能呆在厨房里挺幸运的，估计其他人大概也是这种想法，毕竟性命攸关，所以我也没有资格去指责那些故作镇定、内心恐惧的军官们，都是出于本能而寻求保护。

时间慢慢流逝，估计已经天黑了，我想美军不至于发起夜袭吧。我几乎一直在担忧和焦虑中通过了这一天，但手上的工作从未停下。晚饭是曾让我吃过苦头的年糕红豆汤，我们正忙着做年糕团子。厨房里始终没有人谈起战况，每个人都默默做事，但是我猜测他们心里多多少少都已经有不祥的感觉了。到分配晚饭时，舰内似乎又恢复了平静。除了白天去取菜外，我再也没有前往甲板，直到次日清晨我都无法得知海上的情况。

第二天的早餐，我记得不再是战斗餐，而是恢复为日常的菜谱。“雾岛”号毫发未伤，一切如旧。我被委派观察海水箱的注水情况，因此又得到机会前往上甲板。那天早上是阴天，海上的情况与以往大为不同。以前我每次登上甲板，最先映入眼帘的一定是航空母舰，可是这天早上我一艘都没看到，只有驱逐舰与“雾岛”号同行，而且没有队形可言，这里一艘、那里一艘地散布在海面上。我耳边听着海水流入水箱发出的哗哗声，心里却想着难道航母全都被干掉了吗？那时，我无法跟任何人去确认这个可怕的猜测。

在我第二次奉命查看水箱时，“雾岛”号停船了，远处的驱逐舰似乎也停了下来。我感到很奇怪，现在停船是否安全？究竟是何原因？这样做太危险了吧，如果美军飞机来袭该如何是好呢？我这个平日对战斗漠不关心的一介主计兵居然也担心起来。

■ 日本海军进行短艇收放训练时的情景，在从中途岛撤退途中，“雾岛”号曾使用短艇转运伤员。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舰队命令驱逐舰将伤员转移到医疗条件较好的大舰上救治。由于海上风浪较大，驱逐舰无法停靠在战列舰舷侧，只能使用划艇转运伤员，此时轮到各舰的短艇组大显身手了，平时那帮家伙趾高气扬、蛮横无理，现在看起来却勇猛无比，这还是头一回。我只能在甲板上逗留很短时间，很快就返回厨房，不知过了多久，“雾岛”号重新启航了。

转移到“雾岛”号的伤兵数量不少，舰内病房早已人满为患，很多伤员只能躺在过道上，他们大多数是烧伤，是从航母上救下来的。在伤兵到来后，我们主计科又要负责为他们准备病号饭，更加忙碌了。我们没有机会看到伤兵们的惨状，不过听说伤势都很严重，一直呻吟着要水喝，其中有些人在从驱逐舰转移到“雾岛”号当天就断气了，还有些在痛苦挣扎了好几天后也没能熬过来。总之，每天都有人死去。有一次，也仅有一次，我听到三声枪响，或许是为战死者举行海葬时鸣枪致哀。在海葬之前，死者的遗体一定被停放在作为尸体收容所的水兵澡堂里。就这样，一举失去了“加贺”、“赤城”、“飞龙”和“苍龙”号4艘航母的机动部队带着残缺不全的阵容向本土返航了。

现在看来，我算是亲历了作为太平洋战争转折点的中途岛海战，按理说应该可以向读者透露很多细节，但是很可惜，作为炊事兵的我能够亲眼目睹的仅有厨房里的忙碌和甲板上的短短一瞥。不仅是主计科，其他科，尤其是机关科，他们的观察范围还不如主计科，从这点考虑他们能够知道的细节也少之又少。总之，平时也好，战时也好，我们始终就像是一群听不到台词，也看不到舞台的观众一样，即便参加了历史性的战斗也没有真实感，在我们毫无感知的情况下，四艘航空母舰全都沉没了。

失去了四艘航母会对海军的战斗力造成怎样的影响，跟我们没有关系。比起这个，我更关心什么时候能够上岸。正值战时是不可能调职的，我离开军舰厨房的唯一希望就是进入经理学校。我们当时绝对想不到中途岛海战的损失会那么严重，以为海军还有其他的航母可以作战。即使亲眼看到航母惨况的我也不相信4艘航母全损，因为我只看到了一艘航母，其他航母我并不能确认。我们这些同年兵们之间没有人聊起战况，老兵们也一副淡然的表情继续作业，甚至从他们的举动中可以感觉到一丝快意。机动部队继续航行在太平洋上，我们的炊事作业也恢复如常，舰内看起来平静依旧。

下期预告：从中途岛战场向本土返航的途中，高桥接到调离“雾岛”的命令，在离舰之际还登上了联合舰队总旗舰“大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