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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往事:械斗、六合彩和毒品降临的故乡,渐行渐远


来源:凤凰周刊

原标题:福建往事:械斗、六合彩和毒品轮流降临的故乡,渐行渐远 作者|经历坎坷的丘比特 编辑|金快乐

原标题:福建往事:械斗、六合彩和毒品轮流降临的故乡,渐行渐远

作者|经历坎坷的丘比特编辑|金快乐

在海外多年后,我再次回到我的故乡。童年记忆中,血腥的宗族械斗和疯狂的六合彩,都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如今,日渐衰弱的故乡又面临着毒品的洗礼,那里的人们已不再相信读书能改变命运。

晚秋时节,我带三个孩子回了一趟老家,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中国之旅。

当年,父母在家门口点燃一串长长的红纸鞭炮,目送我孑然一身,背着行囊离家远去。

多年后,我再次回到故乡,双手牵着四岁双胞胎,身上还背着一岁多的老三。

从东京搭乘全日空航班抵达厦门,立马换乘长途汽车。经过3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家。

“哇!转来了(客家话:回来之意)!这个三个都是你的小鬼?真能生啊,真是为国争光啊!原来日本鬼子不抓超生啊?”一踏入老街,老街街头的煌妹叔便如机关枪似地发问。

“会读书就是有出息啊!你现在一个月工资有几多啊?”煌妹叔几天没刮的胡子在风中微微颤动,一笑便露出了因整日吸烟而发黑的牙齿,其中还有一颗金灿灿的假牙。

渐渐沉落的夕阳洒下血红的余晖,把我的身影拉得斜长。老街尽头,那棵百年老榕树依然泛着绿意,周围的枯草在风中无力地摇晃着。

我有些不好意思:“人口基数大,赚再多也不够啊!来,叔抽根日本带来的烟!”煌妹叔笑呵呵地接过了我在机场免税店买的MEVIUS香烟,抽出一支迅速点燃,一瘸一拐地走回了里屋。

▼图片来源:北京周刊

宗族械斗:年代已久的恐怖暴力事件

煌妹叔姓黄,今年50了。性格不坏,不过因为一条腿在20多年前的一场械斗中被打断了,至今仍是光棍一个,就连媒婆也懒得登他的家门。

那场械斗,是我童年回忆的一部分,至今难以忘记。这个位于闽粤交界、人口不到三万的客家小镇,虽然地处山区,平地面积小,却居住着黄、赖、苏、张等大大小小几十个姓氏的乡亲。

早在清朝,福建便有宗族械斗之风,大姓欺凌小姓,小姓抱团对抗。械斗规模之大,参与和死伤人数之众,甚至一度惊动了紫禁城里的皇帝。当时的福建布政使张集馨向咸丰皇帝汇报:“大姓红旗,小姓白旗,枪炮刀矛,器械具备。闻金而进,见火而退。”

▼当时的清兵,需要承担到地方弹压宗族械斗的任务。

二十多年前,小镇不同宗族之间的纠纷和武力冲突仍有发生,其惨烈程度丝毫不亚于现在发生在非洲不同部落之间的恐怖暴力事件——个中原因,可以追溯到客家人上千年的逃难史,为抵御外敌侵犯而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宗族观念。

械斗的画风一般是如此:某个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种田引水灌溉,引起了不同姓氏的纠纷。在当事人煽风点火下,两边二三十岁的青壮年手持家用菜刀,抑或是农用的锄头,三四十人一车,站在东风卡车上,浩浩荡荡到达中间地带。

用客家方言破口大骂之后,便捋起衣袖展开一场厮杀。在搏斗的过程中,虽然一般不会轻易置对方于死地,但是流血缝上几针却是不可避免的。木棒锄头哐哐哐碰撞的声音,惨叫声和怒骂声此起彼伏,尘土飞扬。

作为国家机器的派出所,这时候对一两百个人的聚众斗殴无可奈何。不到万不得已,所长不会轻易鸣枪示警。毕竟,派出所里的十几名警员也是本地人,分属于不同姓氏,彼此代表着本族势力。在关系到宗族名誉的较量中,他们总持观望姿态。

宗族间的恩怨是日积月累的结果。我曾经听外婆说,文革期间宗族之间的械斗十分盛行,处于敌对关系的黄氏和赖氏矛盾尖锐,两派之间严禁通婚,如果对方擅自闯入本族领地,最严重的情况,就是直接用鸟枪偷偷将其击毙。

改写了煌妹叔人生轨迹的这场械斗或许是小镇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也我童年难以忘记的一个章节。这场冲突发生于1996年,当时我刚上初一。事情的起因并不复杂。一个张姓游手好闲之辈觊觎黄氏家族的祖传古董,某日三更半夜,他潜入黄氏居住的方型土楼。

▼土楼废墟,有些是国民党统治时期为平息宗族械斗,出动飞机轰炸过的断墙。几十年的风雨冲刷,洗不去历史烟云。

他侥幸偷着了宝贝,却在迷宫一般的土楼里找不着大门,无法逃离脱身。黄氏四五十个大汉不慌不忙,闩上了这幢居住着两三百个人的土楼所有的门,地毯式搜寻后活捉了这个小偷,用扁担竹竿完美地上演了一场闭门打狗大剧。

结果, 20多岁的张氏青年没有撑过这一顿打,丢了性命。

▼保存完好的、迷宫般的土楼。

第二天,消息传回张氏所在村庄,同族的乡亲们怒从心头起。“长老们”——那些稍有文化的老人——迅速纠集本族壮汉,联合了一直维持着同盟关系的赖氏,两百号人马坐上了十几辆东风车、拖拉机直奔黄氏土楼。

兵临城下,此时的黄氏家族俨然已是草木皆兵——就连妇女们也开始磨刀(菜刀)霍霍,严阵以待。

这件事越闹越大,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几乎每天都爆发流血冲突,煌妹叔的左腿在混战中被打得稀巴烂。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但因为是为宗族名誉而战,他的医药费用都由本族人士资助。

镇里唯一的医院床位频频告急,人们的生产生活基本处于停滞状态。当时学校里还贴出公告,严禁学生参与其中,违者直接开除,我一放学回家,听完大人兴致勃勃地讨论完最新战况,便和父亲把门锁得严严实实——我的祖上是小姓,对这些大姓之间的争斗,自然大气不敢出一声,只能坐山观虎斗,保命要紧。

后来,市里派出了一百多名荷枪实弹的特警,才把形势稳定住。对于已经殒命于众人手下的小偷,最终调查也是不了了之——被派出所抓去询问的黄族同胞们事先统一口径,皆称场面混乱不知道是谁打死了小偷。为了尽快稳住局势,最后政府出面赔偿受害者家属。

很长一段时期,这场械斗中的英雄主义情怀一直支撑着煌妹叔的精神世界。

“讨不到老婆也没有什么,我这辈子维护了黄族的名誉,问心无愧!”每次人们嘲笑他是个瘸子,不要对媒婆撮合的对象挑三拣四的时候,他的脸上依然会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风靡小镇的六合彩

进入21世纪后,经济形势一片大好,小镇上的人们都开始忙乎赚钱,渐渐无暇于野蛮的械斗。

由于地处山区,小镇煤炭资源丰富。早在90年代初,就有不少人开始挖煤,并把这些煤运到改革开放的前沿——广东,由此镇上诞生了不少“万元户”。

新世纪初的10年,煤炭价格一路飙升,产生了不少百万富翁。

由于不少公务员也参与其中,私采煤矿扩张迅速,大批四川挖煤工蜂拥而至。这也带动了老街很多饮食店的生意。

煤炭就像兴奋剂,让小镇活力四射。

开矿是一笔低风险高回报的投资。那段时期时常听说煤矿坍塌,死一两个人并不是什么大新闻。对本地老板而言,花不了几万块钱便能打发那些从贵州、四川远道而来的家属——他们会默默地把煤炭工人的尸体运回老家。

和其他地方的福建人一样,小镇人民天生好赌。手里的钱多了以后,一种新兴事物——六合彩便逐渐流行开来。

▼令无数人沉迷的地下六合彩。

六合彩源于香港,后流入广东福建等地,由南向北,从东到西地扩散。其游戏规则并不复杂:彩民从1-49中选出一个数字为中奖号码,美其名曰为“特码”,而一旦买中了“特码”,便可以从庄家那儿得到下注金额42倍左右的赔付金。

这49个数字与十二生肖相对应,本命年生肖对应5个数字,其他生肖对应4个数字。譬如鸡年,鸡对应的数字为1、13、25、37、49,猴对应的数字则为2、14、26、38,依此类推。

庄家会告诉彩民,下注的“玄机”要么藏在图中和诗文谜语之中,要么可以根据四句诗的关键词语和某个字的笔画数猜码。甚至是仔细看天线宝宝,也可以预测六合彩号码。

▼每个月6500万蹲守观看天线宝宝的人中,除了铁粉还有六合彩民。他们相信此剧能预测六合彩开奖号码。

由于赔付比率高达40倍以上,巨大的诱惑让很多人完全没有心思做生意和下田干活。很长一段时间里,村民们都是早早地吃完晚饭,然后涌向庄家设在各村的联络点,长长的老街呈万人空巷之状。家家户户,没有不下注的。茶前饭后,三句话离不开六合彩。

以前即便是在厕所里相遇,客家人都会来一句“你吃饭了吗?”,以表问候,但自从六合彩风靡之后,问候语就变成“六合彩你买什么了?”

堂叔凡事都追求新鲜,也是家族里面第一个“染指”六合彩的人。他整日茶饭不思,跟着了魔似的。满脑子都是想着怎么破解“特码”,好几次都把从村口挑来的井水倒进了米缸而不是水缸,害得三婶气不打一处来。

当然,这并不是最囧的案例——隔壁村一个大婶“中毒”更深。某日七时晚饭后,她入浴洗澡。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人大喊开奖结果,她怀疑自己中了“特码”了,一时兴起直接从浴室跑出来大喊:真的是13猪吗?真的吗?

于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妈一丝不挂跑出了家。

小镇人民一天的生活划分成了两部分——有人大喜、有人大悲的开奖瞬间,以及为了这个瞬间而进行的艰难而漫长的等待。没有开奖时,人们都聚在人声鼎沸的庄家据点嗑着瓜子,欢乐无比地讨论由六合彩衍生而来的故事。

我家受了六合彩不少恩惠——大学头两年的学费,便来源于此。母亲是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农村妇女,暗藏着“特码”提示的诗句和谜语对于她来说太难。胆小的她每次都只下一两块钱,对于结果,则抱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态。

我高二那年的一天晚上,她梦见好几条龙飞来飞去,第二天便破天荒地去邮政储蓄所取了250块钱,活儿也不干,径直前往村里的六合彩投注点。没有想到,那天她中了“特码”,250乘以42,我大学两年的学费、1万多块钱便这么筹集到了——要知道,那可是当时全家不吃不喝一整年才能攒下的钱啊!

至今我仍在想,如果六合彩这个“福音”没有传入,我哪来的钱去敲开大学的校门?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幸运的。很多人整日沉迷其中,没有心思干活,倾家荡产最后直接跑路、人间蒸发的比比皆是。

母亲私下告诉我这个天大的喜讯,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对外声张,免得亲戚们上门借钱。我也明白这个道理,暗自窃喜了好几天,然后一番大彻大悟:原来老老实实干活是很难有回报的,人生在世肯定有一些捷径可以走。我十分清楚地记得,因为此事分心,模拟考试成绩一落千丈。

一直到若干年后,我发现自己每逢重大决定之时,都会先在脑子里问自己:有无捷径可走,怎样才能实现低投入高产出?

这种六合彩式的思维,伴随了我很长一段时期,使我走了不少弯路,最终也导致我放弃了曾经的学者之路。

虽然痛恨,却难以摆脱。表面上,如今的我似乎已经改变,但在人生的某些时刻,这种古怪的思维难免还会再次出现作祟。

这大概就是原生家庭和故乡留下的印记吧。

被时代遗忘的小镇,开始染指毒品

带着孩子们回到老屋,母亲见了孩子们,喜上眉梢。

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哄完孩子入睡,母亲走进房间:“你明天一早有时间去阿强家看看,他已经潜逃了好几个月,老婆也跟别人跑了,家里只剩他妈妈带着一岁小鬼。”

我震惊,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怎么了?”

母亲告诉我,当年六合彩庄家跑路,吸走了镇上很多人的钱。四五年前,煤价暴跌,加上事故频发,上面强制关闭私人煤矿,钱越发难赚了。一些人开始从外地购买原料,在山上制造冰毒,以此发财。

母亲递给我一份泛黄的地方报纸:你看看,听说这上面有对阿强的通缉公告。

《涉毒逃犯的悬赏通告》——几个赫然大字下面便是阿强发福的圆脸。多年待在煤洞,他的皮肤有些发黑,眼睛充满着血丝,让人看着有些胆怯。

赏金是5万。

▼老家对毒贩的悬赏公告。

阿强和我同龄,亦是初中同学。虽然不是本家,却是同穿一条裤子长大,亲似兄弟。高中毕业后,他便学开卡车,载煤下广东,我也离家北上。即便如此,每次回来,我都会到他家“报到”。阿强妈也会烧一桌子好菜,我们觥筹交错,畅饮叙旧一番。

我没有想到,故乡和阿强已经堕落到如此地步,这个“崭新”事物的出现已经突破了我的心理防线——我对毒品的认识,完全处于一片空白的状态,只是偶尔在日本的报纸上看到某个艺人因吸食毒品而被捕。

这天晚上,我难以入眠,在百度上输入故乡和毒品两个关键词,便出来十几万条搜索结果。而最上面的一条便是:“去年我县破获毒品案件50余起,抓获毒品犯罪嫌疑人100多人,吸毒人员300人,其中有公安部目标案件……”

 

更让人费解的是,地方报纸那种丧事当喜事办的调调——

“禁毒专项行动再添战果,全镇迅速掀起禁毒宣传高潮!我镇完成辖区9000多户33800多人的信息登记工作,禁毒管控精准到户到人。”

次日一早,吃完早饭,我一人来到阿强家——隔壁村河边一栋钢筋水泥两层小楼。上次回家,恰逢阿强搬新家,从破旧的老屋乔迁至此摆酒设宴。酒席间,我得知他搞煤矿赚了不少,当时心里还为他高兴了一番。

阿强妈正在给猪圈里的小猪仔们喂食,看见我来便放下手里的活儿:“阿锋,几时转来了的啊!”

老人已经年近七旬,佝偻的背上还背着年幼的孙子。

“昨晚刚到的。”我搓了搓手。

“阿强……他真没出息……”阿强妈说,“你看你们以前初中同班,现在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硬塞给她出门前准备好的红包:“这个给小鬼买吃的吧,算是我的见面礼。”

阿强妈背上的这个孩子,和我家老三同龄,他手里拿着棒棒糖,却不舍得吃,木讷地看着我这个陌生人,不哭也不笑。

渐行渐远的故乡

在械斗依然盛行的年代,读书被赋予了一种为宗族争气的色彩。对于土楼里的孩子而言,要么读书考上大学,要么去打工,远的去广州、深圳,近的便是福州、厦门。

六合彩盛行之后,民风不正自然也影响到了教育,老家的孩子们不再爱学习了。我高中毕业那几年,每年都有几个考上清华北大的,老校长总会在校门口贴上喜报。而现在水平大不如前,即便是尖子生也与北京上海的一流大学无缘。

当年指导我们决战高考的老师,已经通过各种门路去了厦门——这个福建最发达的城市,在一所名校里执掌教鞭。

那些当上了父母的同辈们,在教育子女时,不再似老一辈那么唠叨——他们已经发现读书不再是唯一的出路。煤炭好卖的时候,很多人初中毕业便靠煤积累下黑色的原始资本,而现在不读书也可以去厦门、福州打工,混口饭吃不再是一件难事。

沿海的城市熙熙攘攘,日新月异,而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却一直默默沉沦。这次回乡,人们说:“铁路、高速公路都不通,赚钱也没门路,都不会有人想嫁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山沟沟!”

在老家的几天,我带着孩子们依次见完了七大姑八大姨,便改签了机票,提前带他们回到了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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