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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父」曹诚渊:我愿当一辈子现代舞的仆人


来源:人物L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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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诚渊脑门很大,从某个角度望去,他有点像个外星人,没有近人的「营营役役」——或许,舞蹈艺术本身给予他的满足感,已经强大到超越了所有物质和声誉的总和。


从事现代舞近40年,撰写《中国历代现代编舞家及发展历史》,曹诚渊几乎是中国现代舞事业的同义词——中国最早也是最好的香港、广州、北京三地现代舞团全由他创建;10年前,他举办北京舞蹈双周,现在已是中国最负盛名的舞蹈艺术节。


但对「中国现代舞教父」的头衔,他只觉得「无聊」,那些场面人喜欢拿来撑场面的东西,譬如知识,譬如所谓上流社会的纵横交际,他都不觉得有什么好说——不是不好意思,是不消说了。「这都是别人强行贴给我的,我顶着这个头衔上街吃饭,也不见得能打个折。一点实际用处也没有。」


三十年前,他受广东舞蹈学校校长杨美琪之邀,担任广东舞蹈学校现代舞大专班导师。1987年9月7日开课,学校没有地胶,不能让学生在破烂的地板上练功,他从香港运来城市当代舞团的舞台地胶,免费捐献给舞蹈班。


开课前一天晚上,曹诚渊带着学员一起铺设地胶,天气闷热,地胶又很沉,每个人都汗流浃背,男学员们直接就脱了衣服,光着膀子,把地胶一幅一幅调整、粘贴在木板地。


当时排练厅电源不够,在昏暗的环境下,曹诚渊面对着一张张不太熟悉的脸孔,只觉得人头涌动。那是中国第一批现代舞学员的身影,乔杨、王玫、马守则、张延等等,包括而后的金星、沈伟,如今皆已成中国现代舞的擎天支柱。


「现代舞不讲师承,我教过你,可是你最好不要像我,像我就不是现代舞了。真正懂现代舞的人不在乎师承的东西,你之所以能出道,是因为你成为你自己,而不是你师承了谁。」这种纯粹,像是一种习性,奇怪地长在他身上。无我无执、练神还虚,是他推崇的道家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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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诚渊

杭州盛夏午后,曹诚渊提前15分钟到达约定地点,和去年冬天相比,少的仅仅是一件大衣。无论什么时候,他永远是这一副闲适打扮,浅色格子衬衫、卡其色布裤子,这次,他没有穿习惯的人字拖,脚上蹬的,是双cross布鞋。


「搞艺术的人都是很简单的。」还没有坐稳,他就迫不及待纠正误解,「中国人现在把艺术商业化,一定要花500元看一场演出,才觉得自己很牛。但是谁要花500块钱来看我的演出,我一定让他别来,不值得。」


「为什么不值得?」


「艺术应该是日常消费品,而不是奢侈品,就像吃顿饭,50元、25元可以,500元就不行。」他坚持认为,艺术团体的资金渠道很多,政府扶持、企业赞助、朋友捐献、自己掏钱,都行。


最不用、不应该考虑的,是观众购票。「如果时间都用来思考用什么样的噱头盈利,观众喜欢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喜欢黄色的就做黄色的,观众喜欢红色的就做红色的,那你就是一个商业的机构,而不是艺术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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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诚渊在香港创立「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


1979年,曹诚渊创办了香港第一个职业现代舞团——香港城市当代舞团。建团时,加上他一共12个人。20来岁的年轻人,大家围坐在舞台中间商量,每年两台节目,房租、水电费、宣传费、演员工资,算下来一年需要一百万左右。这些钱,最后全由他一个人承担。


当时,曹诚渊刚拿到香港大学工商管理硕士学位,正管着家族的制衣企业。这个制衣家族,后来成立了基金会,直到今天,仍然支撑着曹诚渊大部分的艺术活动开支。


「艺术是收不回成本的。」曹诚渊说,「这个问题想都不要去想。」


目前香港和广州的舞团,因为有一部分政府赞助,已经持平。但北京的雷动天下,每年运营费用600万左右,除去不到10%的票房收入和企业赞助部分,曹诚渊的家族基金会每年仍要投入400万左右。


当所有艺术家都试图在商业和艺术间,寻求到最大公约数或最小公倍数的时候,曹诚渊成了异类——不去大剧院演出,因为炫目的舞美灯光,会消解掉舞者身体的原始表达;不追求票房,因为现代舞是小众的,是人类文明金字塔的顶端艺术。


「一个健全的社会,应该分成不同层级,就像金字塔,底部肯定是大众娱乐,往上是传统经典,再往上就是现代、先锋实验的,越往上越小众。盈利的永远是底部的娱乐,但人类的文明,却由金字塔顶端引领。」


除了自己公司的资金投入,舞团也一直在接受企业的资助,曹诚渊每年都要出席一次饭局,向资助者致谢。有意思的是,台下的人个个西装革履,唯独上台致谢的曹诚渊,作休闲打扮。好在愿意给舞团资助的,都是些了解曹诚渊的人。


他今年62岁了。没有结婚,物质上的追求不多,一辈子的时间、金钱,都只用在现代舞这一件事上。

有人说他「牺牲」了自己,曹诚渊立马反驳,「钱都是要拿来用的,有人养孩子,有人买跑车,我拿来做舞团,哪里牺牲了?一群可爱的年轻人在那跳舞,和他们在一起,我常常忘了自己的年纪,我倒是觉得我赚了。」


2005年,《 营业性演出管理条例》出台,开禁个人设立文艺表演团体,曹诚渊立即去申请创办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这家国内最早注册的民营艺术团体,演员每个月领四五千工资,而香港城市当代舞团刚创建时,这一数字还只有一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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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的雷动天下舞者们合照于野长城

在曹诚渊看来,他们不追求出入五星级酒店,不追求奢侈品,养活自己已足够,「为什么赞颂这个时代,因为我们可以选择,有人追求奢华的物质,也有人选择追求富足的灵魂。」


今年初,雷动天下发起了「天下驿站」联盟,帮助各地的独立舞团推广宣传,建立联系并资源共享,目前已有包括成都、重庆、武汉、常德、贵阳、昆明等17个城市的独立舞团加入。


曹诚渊相信,每个城市都有一批年轻人,可能人数不多,但他们真的热爱现代舞,享受自己做的事情。现在他已经不把创作作为重心了,而是全国到处跑,给各地热爱现代舞的年轻人站台宣传。来杭州前,他刚从常德回北京,接下来又要赶去贵阳。


对方问他要多少出场费,他笑眯眯回答,「不要钱,你就招呼我吃好一点、住好一点就行。」 有时活动结束,别人硬塞他一个红包,里面包着两三千,「挺好挺好,够了」说完他朝我挤一下眼睛,笑了。


曹诚渊做宣传的目不是赚钱,也不是要大众化,让所有人都匍匐在现代舞脚下,而是找寻知音,在茫茫人海里面,找到那些愿意聆听声音的人。


「人的身体就像一具容器,是功能和外形都一样的杯子,可是有些杯子是木头做的,有些是陶瓷做的,有些是钢铁做的,有些是玻璃做的,只有质感相同的两个杯子,这个被敲一下,会引起另一个颤动起来。」


就像1971年,那位16岁的的懵懂少年,无意间买了一张Louie Falco Dance Company(美国路易费高舞团)的演出门票 ,就此观看了人生第一支现代舞。


虽然当时他并不明白舞台上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现代舞意义何在,却被如野马奔腾的身体,和身体释放出来的万千气象深深吸引。



曹诚渊的父母都是商人,自己从小所受的熏陶和教育也都与商业相关。1973年,他到美国留学,虽然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学现代舞,但主修方向仍是工商管理,一毕业就接手了家里的事业。


如果不是后来一次看似玩票性质的尝试,恐怕曹诚渊已经是成功商人的典范。而香港首个职业现代舞团的出现时间,得往后再推好几年,整个中国现代舞的发展历史,也得重新书写。


上世纪80年代的香港,是座「文化沙漠」。TVB电视剧和选美大赛,是人们唯一的消遣方式,各类八卦刊物盛行,娱乐工业蒸蒸日上。刚从美国学习现代舞回来的曹诚渊,生命中第一次感到窒息。


彼时,他一边在香港大学读工商管理硕士,一边经营家里制衣企业,几乎没有机会再接触现代舞。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能想象我一辈子坐在办公室的样子。」有一天,他对家人说。


2年后,他拿着母亲恩准的一笔巨款,创办了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1979年5月,舞团的房子封顶,天台盖好地板铺好,曹诚渊推开门,躺在地板上自言自语,「可以了,我的追求、我的理想都完成了。」在那一刻,他感觉人生已经圆满,将来怎么样,不知道,但那都只是加分项。


翌年7月3日,城市当代舞团第一台现代舞《尺足》公演。20年来,以曹诚渊、黎海宁、梅卓燕、潘少辉、伍宇烈等艺术家为代表的当代舞团,创演了150余部作品,每年演出100多场,已经成为香港文化的一张名片。


就这样,在一切按部就班的香港,他野蛮生长,打造出一片艺术绿洲。后来,台湾现代舞先驱林怀民给香港城市当代舞团编过一个作品,名字就叫《街景——献给在水泥地上种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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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当代舞者在台北艺术大学排练厅


这块「水泥地」正是当时中国大陆和西方之间的一个过滤器,通过它,大陆的人得以窥见外面的世界。1980年冬天,曹诚渊带着香港城市当代舞团访问广州,随后又去了上海、北京、天津等地。1983年,舞团在广州、珠海,东莞、中山售票巡演,正式进入内地。


这是一片比香港更广阔,也更复杂的水域。


1980年第一次演出,曹诚渊记得「剧场黑压压坐满了人,一双双眼睛盯着你,不知道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可能有好奇,但也有质疑。」演员和观众彼此试探着,谁也不清楚对方的想法。


直到第二天晚上,广东省歌舞团的一个编导偷偷跑到酒店,敲开曹诚渊的门。两地导演促膝长谈,直至晨光微熹,这位青年编导才飘然离去,留下曹诚渊、黎海宁、戚家凤等几位舞团编导,张着嘴巴,瞪着眼睛,久久不能释怀。


「演出结束时,大灯一亮,大家拼命跑,生怕被人看见。」青年导演告诉曹诚渊,「就在两周前,领导还说西方现代艺术违反集体主义原则,充斥着个人主义的不健康因素,是资本主义延伸出来的‘大毒草’。」他和文化界的诸多朋友,害怕却又好奇,都早早地到了剧场门外,等大堂灯光暗下,才摸进观众席。


「关于‘官僚主义’的舞蹈,应该怎么编?」离去前,青年导演问了曹诚渊一个问题。答案很有趣,每个舞团编导各抒己见,而主角无一例外,是位菱角分明的男子。


「我的主角跟你们的不一样,是个穿着青色衣服的娇艳女子,周围全是高大如荆棘般的男人,而她就在这些男人的夹缝之间委婉求生!」青年导演带着一夜未睡后的沙哑声线,压低了声音说。


三年后,曹诚渊见到了另一位当天在场的青年导演,杨子达,彼时广东省舞蹈家协会的秘书长。正是杨子达后来的全力奔走,为城市当代舞团成功申请到了在内地公开演出的批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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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9月6日,现代舞大专班开学典礼,曹诚渊在最右边


1987年9月6日下午,广州一所酒店大厅举办记者招待会,宣布广东舞蹈学校现代舞大专班开学。这是中国第一个现代舞专业班,校长杨美琦邀请了曹诚渊、纽约华裔舞蹈家江青、加州大学舞蹈系教授王仁璐、夏威夷大学舞蹈系主任胡善佳、美国舞蹈节主席查尔斯·瑞恩斯等专家担任顾问。


曹诚渊很清楚,和这些声名显赫的大师相比,自己 「不过是顺应人情,敬陪末座而已。」只有在欧洲和美国专家的交接空档期间,他才去广州「填课」,给给意见。


直到1989年,原本的计划被打乱。美国专家中断来华授课。


这一年6月5日清晨,心情复杂的曹诚渊,乘坐第一班火车抵达广州,进了排练厅,他对行将成为中国第一批现代舞者的年轻人说,「不要管外面的事,我们埋头跳舞」。


从此以后,原本只是「敬陪末座」的曹诚渊,成了现代舞大专班的定心丸。1992年,广东现代舞团成立,曹诚渊被邀请为艺术总指导,先后带着舞团经历了20多年的风风雨雨,直到去年才辞去职务。



1998年,金星辞职离开北京现代舞团,曹诚渊继任艺术总监职位。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北上。


2000年,曹诚渊编排的《一桌N椅》在北京海淀剧院首演。剧中他吸取了各式各样的中国传统戏曲,上一段还是东北二人转的《十八相送》,下一段可能就是京剧里的《四郎探母》,接下来又是广东大戏,最后是《天仙配》的大团圆。


观众坐不住了,「看不懂」,许多人中途离场。有媒体质疑,为什么中国需要西方的现代舞?更有人批评,「怎么可以如此糟蹋中国的传统艺术!」


「现代舞不是西方的。任何一个现代社会,年轻人都想用自己的方法去表达自我。这很正常,就跟呼吸一样,按也按不住。」曹诚渊和媒体从此打起了「笔战」,「中国传统里其实早就有现代舞的原型,追求个性,我们中国人没有个性吗?庄子很有个性,李白很有个性,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一直强调的东西。」


「只是说近代我们没有了个性,什么东西都国家控制,大家习惯了每天晚上去广场上看同一部片子,全国都是一样的,都看东方红、红色娘子军。这不是艺术的常态,这是一种宣传,是一种国家行为。」他反驳。


直到2002年,翻天覆地的变化发生了。


这一年,一名法国商人看上了这台节目。走之前,曹诚渊不甘心,在国内又演了一次,结果,这次的观众评价,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很多人都觉得作品有新意,「想不到中国传统戏曲还可以如此演绎。」


北京仿佛突然一夜之间睁开了眼睛。


今年7月下旬,第十届「北京舞蹈双周」吸引了来自全球的优秀舞团,几乎场场爆满。这个由雷动天下主办的表演周,试图鼓励那些仍在努力的年轻舞者,「来吧,挺好玩的。」


现代舞正遍地开花。8月1日到6日,在浙江,杭州(首届)国际舞蹈周接力北京,邀请到了包括谢欣的《一撇一捺》,匈牙利FerencFeher的《兄弟&出口》等作品;在西南,「贵州现代舞周」也邀请了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侯莹舞蹈剧场,以及来自德国、挪威、印度等地的知名舞团展演。到每一个城市寻找知音,曹诚渊的心愿,初见成效。


曹诚渊喜欢写博客。他写了10年。10年时间、1695篇文章,所述之事,无关宏旨。不过是与三个舞团之间的一些琐事,间或几篇大师追忆和艺术概论。点点滴滴的碎片,却梳理出了整个中国现代舞的发展脉络。但这都不是最动人的东西。


他最动人的是博客上的一张照片,在空无一人的剧场中,曹诚渊独自坐在蓝色椅子上,双手放在两腿之间,望着前方,像是在看舞台上的演员,也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


曹诚渊当了一辈子现代舞的仆人,「有时午夜醒来,梦着一个没有舞蹈的曹诚渊,竟然什么都不是了。」2007年 3月20日,他在第一篇博客《算是开场白》写下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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