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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口红的人


来源:豆瓣一刻

1、

霜并非惯偷,大部分时候,她只是顺手取走她想要的物品。

她有一双适合弹钢琴或绘画的手,但这两项艺术均和她没有关系,在贫困的幼年期,她总是一遍又一遍仍由细嫩的手指在蔬菜或鱼肉中翻转,随之而来的还有浓重的鱼腥味和厨房垃圾味。

霜总是试图以一种味道来掩饰另一种味道,七岁时,她遇到一个有狐臭的阿姨,那个阿姨喷了刺鼻的香水,但腋下的味道还是随着空气在公共汽车上四散开来,这样欲盖弥彰的手段多少给了那位阿姨以自尊,霜在经过她时,偷走了她黑色皮包里的香水。

那空玻璃瓶至今还稳稳坐在霜的窗台上,虽辗转多个城市,但霜依旧对那初次得到的战利品不离不弃,她在空的香水瓶内放了一枝花,不多,再多便没有盈余空间,和那种热衷炫耀的大把花束不同,她自始至终都是孑然一人,而且,她喜欢徒手摘下一些叫不出名的野花,那些野花总是在窗台上耸拉脑袋,快速枯萎,这时霜便会将玻璃瓶里残留花香的自然水倒在自己的手上。

再浓重的味道也有散尽的一天,霜在十三岁时终于过上了好生活,这得益于父母在她十三岁之前的一切打拼,但金钱盈门的同时,他们也意识到某种叫做亲情的东西早已分崩离析,父母给霜开辟了一个单独的卧室,女孩被关在门中,终于僻得了一处属于自己的空间,要知道,在很久以前,她的世界里堆满了杂乱无章的垃圾。

自那时起,她开始观察母亲,母亲从一个不施粉黛的妇人变成了不打扮不出门的贵妇,在白色的梳妆台上,口红、眉笔、指甲油等依次排开,那是青春期少女狩猎的疆场,好几次,她趁母亲不在家时,偷涂对方的指甲油,最严重的一次,指甲油被窗外神秘的大风刮倒,溅了一整个梳妆台和化妆镜,从远处看来,像一个鬼片的片场,她望着一片残局,陷入恐惧,一顿毒打总是比夏天的暴雨来得更快。

霜决定立刻逃离“案发现场”,她虽然自小就对疼痛有非同寻常的耐受能力,但仍无法忍受母亲的指甲,那些鲜艳如利爪的壳钻进她脆弱的皮肤表层,痛便成了一根针头,快速的划破她的防线,从血管沿路跋涉,直抵心脏,母亲每掐一次,她便哭一次,母亲说“不许哭”,再哭就掐得更狠,于是她一步步将眼泪吞回肚中,那些咸咸的东西在胃中无法消化,终于堆积成一场灾难。

为了防止灾难和呕吐的发生,霜开始谋划逃跑路线,这时夕阳正像朱红色的指甲油一样,泼得漫天都是,她学电视剧里的做法,戴上塑料手套,将玻璃瓶上的指纹悄悄拭去,但更大的证据潜伏在她的指甲壳上,她决定打开窗户,假装这一切是陌生动物的莽撞行动,而她要做的,就是快速离开家,找到洗指甲的药水。

她走的时候,内心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预感——往后或许不会再在这个家里待下去,她能和母亲发生的联系微乎其微,想到这里,她不自觉的将母亲的口红塞入黑色的小包中,她暂时区分不出这是偷、抢还是拿,这一代的孩子常像吸血虫似的伏在父辈的肩膀上,毫不留情的吸干一切,掏空一切,那所有的物品都仿佛是终将到手的遗产,包括整个房子。

离开家后,她站在路上莫名彷徨,因为不知道该去哪里,心像一个无处搁置的锚,放在哪里都不合适,她用双眼大海捞针,猎取灵感,但得来的线索十分有限,城市里每个人都有一张匆忙而焦虑的脸,即使厚厚的粉底和艳丽的口红也掩不住内心的焦虑。

霜容易被美丽的事物所吸引,所以当她看到那副巨大海报时,双腿如被卸去,再也不能移动半步,在她面前,一人高的巨幅海报上,金发碧眼的女郎,鲜艳夺目的口红,还有异国风情的树木与建筑,手牵着手,在勾勒一个完全不属于霜的世界。

“不属于我的,我偏要得到。”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霜践行着这句话,尤其是在对镜化妆时,即使她知道那份美丽本属天赐,无论如何化妆,如何遮掩,如何装作美人,骨子里并不存在天生的骄傲,但她依旧勤勤恳恳的化好眉毛,涂好口红,像母亲在弥留之际说的那样——“好看一点是一点,女孩子,最重要的还是一张脸。”

她终于走入那个鬼屋般的电影院,但还没有真正进去,便被门口的人拦下来——“你多大?你这个年纪不能进去。”霜不知道为何大人总是用这种话来搪塞一切,其本质在于大人并没有耐心和闲心去给青春期的孩子解释这世间的种种件件,所以少男少女们总是趁着夜半无人世大胆冒险,霜在学校里听过不止一件这样的传闻,谁和谁好上了,谁和谁偷偷在一起接吻了,可对于霜而言,真正的问题在于她没有一张讨男性喜欢的脸,更没有不依靠美貌便大胆魅惑男人的技巧,等待她的,只有青春期里汹涌不尽如潮水般的自卑。

“你等一会儿。”她拿起黑包躲到厕所里,从包内掏出一面绘有那时最流行明星脸的小化妆镜,然后将母亲的口红取出来,生疏的涂起来,没有血色的唇一下子借尸还魂,从一个哭哭啼啼的素脸小媳妇变作了某种招摇的舞女,随之而来的,还有母亲的那些欲念与秘密,瞬间充盈霜单薄的少女肢体。

她看到母亲躲在一扇门后,门内是衣冠不整的父亲和一个谋生的女人,母亲的手停留在门上,格外犹豫,但始终没有推开那扇门,转身后,母亲的泪水像杀伐无情的将军,将明艳的妆容变成血流成河的战场,母亲一路哭哭啼啼的离开宾馆,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母亲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庭。”她读出了母亲的欲望,其余的一切都是掩饰——尽心尽力的做菜做家务也好,不停买衣服买化妆品也好……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持表面的和平。

霜一边思考,一边步入电影院,交了钱之后,她寻到了自己的位置,那位置夹在众多卿卿我我的情侣之间,像一根杵在电影院里的刺,霜不动声色的看着那部戏,演的什么戏码已经完全记不清,只记得里头充斥着男与女的爱欲、背叛、冲动和毁灭。

回到家后,大门洞开,屋子像一个被人掏得七零八落的内脏,母亲衣衫不整的对镜化妆,眼角边,鱼尾纹和脏漆的睫毛液混在一起,如同矿难现场,母亲从一堆煤渣里爬出来,抖落了质地良好的衣衫,十分冷静的说“回来啦?”

“你坐一会儿,坐一会儿我们就走。”

无论如何,母亲要的是体面,这是一种家族血脉的传承,往上可以追溯到外婆那辈,即使在残酷的动乱中被人砸了家,毁了容,也还是要收拾好衣衫再清清冷冷的上街。

父母离婚后,霜跟随母亲搬到城市另一头的老房子里,打扫灰尘时,外婆妆容精致的旧照片像一堵墙压过来,她复又忆起和父亲回到农村老家时的样子,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除了本分朴实的黄和从不害羞的绿,再也没有其他颜色做点缀。

母亲把梳妆台改成了书桌,并将所有的胭脂水粉统统收走,自此之后,她逐渐变成了一个神出鬼没的中年妇人,总是在意外的时间急匆匆闯入屋子,将霜臭骂一顿,她恐惧于青春期少女对容颜的过度迷恋,所以时刻警告霜,不要化妆,不要蓄长发,不要跟男生讲话。

霜的乳房在逐渐发育,但背却越来越驼,她不愿意被人注视,总是鬼鬼祟祟的出没于校园各处,那阵子,她正阅读到一本奇怪的小说,小说里讲,一个女高中生因不善言辞又被人欺负,从而逐渐淡化,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人。走在中午逼近40度的高温下,霜觉得自己正在融化。

2、

霜再度迷恋上盗口红已经是高中毕业之后的事,那一年,高考过后,整栋大楼都在拆书、扔卷子,荷尔蒙过盛的年轻人们正享受着人生里最大的一次宣泄,他们剪碎了校服,烫了头发,在耳朵上穿孔,而女孩们则成群结队的去选购口红。霜在同学的簇拥下来到化妆品柜台,她每试一只口红,就感到他人残留的欲望正像虫子一样钻进她的脑袋,她一边擦一边涂,像个不知道如何捯饬自己的老戏子,把整个生命一点点耗在戏台上。

商场里每个角落都充塞着女人,男人则像玩偶一样被人呼来喝去,去试衣间,出试衣间,换下一件,又换上一件,在购物的地方,女人统治一切,男人成了地位最低的蚂蚁,但他们仍旧起到重要作用,没有提款机是无法尽兴购物的。

霜离开了同学的视线,悄悄潜入商城人流汹涌之地,才半小时功夫,她便顺走了三四只口红,那些口红形状各异,颜色各异,唯一的共同点是上面沾满了女人的皮肤组织和欲望,霜和同学道别之后便独自回家,她要享用一个人的晚餐——用大脑吃掉这些口红。

还没入家门,她便听到哗哗的洗牌声,像海浪拍打裸石。

“回来啦?”

“回来了。”

母亲在打牌时总是全神贯注,从不抬眼看人,即使走进来的并非霜,她也难以发掘,霜疑心这是母亲年轻时热爱渡江产生的后遗症,在水里与湍流搏斗时,必须集中精神,稍不留神便会被浪卷起,葬身江腹。

坐在母亲对面的那个黄阿姨总是打扮得格外入时,像民国时的少奶奶,这个年纪的大部分女人已经不热衷于涂口红了,她们既不想取悦丈夫,也不想取悦任何人,但黄阿姨的的确确是个例外,人们私下议论说,这是因为黄阿姨的丈夫死得早,这导致她至年轻时便开始了新的寻觅之路,只是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安定下来。

黄阿姨叫霜下楼买烟,霜顺手拿了黄阿姨的口红,那口红味道怪得很,不是名牌,连个标志都没有,霜在街角等车时,将那口红轻轻的涂在唇上,刹那间,记忆像洪水,灌入霜的大脑——女人年久失修的躯体,如何扣也扣不上的肉色内衣,已经垮塌的胸部与腹部,背上多余的脂肪,女人对窝在被子里的男人讲:“娶我吗?”男人抽着烟,似乎正在致力于将屋子弄得乌烟瘴气,他笑了笑,露出发黄的大板牙,旋即将上体裸露的黄阿姨揽入怀中——“结婚有什么意思,你不是结过一次了吗?”

不知道是哪来的封建思想,他们在牌桌上和和善善,私下却还要叫黄阿姨二手货,好像黄阿姨变成寡妇的事都是她自己酝酿的灾难,即使所有街坊都晓得,黄阿姨的丈夫是死于一次工伤——用鸡毛掸子给高压电掸灰时触电身亡。

“霜霜,过来。”

霜把烟递过去,黄阿姨在她脸颊上留了个淡淡的吻,霜如触电般迅速弹开,她注视着这个每天涂口红伪装自己的女人,长出了一口气,她想,母亲或许也有很多秘密,可她已经猜不透了。

夜深人静时,霜将房门反锁,窗外,月色一寸一寸漏进来,这时节,不冷不热,霜在窗边独自练习化妆,宿舍里的姐妹们为了应付接踵而来的面试,早早买了一堆廉价化妆品试验,她们那时并不知道,年轻人的唯一好处就是年轻。

霜生于冬天,肤色白皙,常无血色,有时候人们说她有一张死人的脸,不涂涂画画时总像一抹透明的影子,融入空气,消失于人海,但化妆后便完全不同,哪怕只是点缀了写口红,整个人便像有了精神,那白再也不是白墙的白,而是瓷器那样光彩溢人的白。

在劳动市场上,人皆商品,口红一般,被人试来试去,霜起初难以容忍面试官上下打量的眼光,她平时要穿过菜场才能回家,这样的目光她在档口屠夫那也见过,羊或猪在刀下发出听不见声音的悲鸣,继而成为盘中之餐,同寝室的女孩们总是聚在一起议论工作的好坏,霜却觉得身上缀着一个待价而沽的牌子,因了应届生的身份,价格要大打折扣。

霜想离开出生的城市,去大城市谋生,但母亲的头发一天一天花白,虽然用黑色染发膏拼命掩饰,但白发长出时,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就在她打算和母亲摊牌的前一天,母亲也找上了她。

自从父母离婚后,霜便和母亲坐上了同样一艘救生船,两个人一人在船头,一人在船尾,不能离得太远,更不能黏得太近,他们彼此遥遥望着,风雨同舟,好像真的成了被绑在一起的同款人质。

每次谈心之前,母亲必准备好一桌饭菜,中国人总是这样,希冀在饭局上解决问题,聊不好,便吃不好,吃不好,便聊不好,最后总要为了吃得开心,而假装聊得开心。

霜还没有动筷子,碗里就堆满了母亲准备好的大鱼大肉,母亲没有说话,只是问“鱼好不好吃?”“红烧肉好不好吃?”霜一边回答,一边大口扒饭,哪怕心事已经将胃填埋,还是在不停的朝里头塞东西。

“前几天,黄阿姨偷偷跟我说了个事。”

霜拿筷子的手悄悄颤抖了一下,母亲紧接着说:“她说她的口红不见了……”

霜擅偷窃,不擅说谎,话问到嘴边上,不想认也得认,霜放下筷子,起身拿来包,将口红摆在了饭桌上。

“吃饭,吃饭,先吃饭,有什么事,吃完了再说。”

那场饭吃得异常平静,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有电视机里肥皂剧的背景音在吵吵嚷嚷,似乎在那个瞬间,这个屋子里变得空无一人,而真正待在屋内的是电视里那对吵闹不休的婆媳。霜吃完饭后就坐在沙发上发呆,她想母亲为何不骂骂她,母亲总是这样,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

“你说,偷来的真的比光明正大买来的要好吗?”

电视里,出轨的烂俗戏码上演,赤裸的女人如一条肥厚白蛇,母亲憔悴苍老的容颜映在电视刺目的光线下,像一樽被蛇缠住的破败佛像。

“你和你爸爸一样!”母亲草率的结论令霜吓了一跳,偷口红和偷人本就是两码事,但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条河闯入了另一条河,霜终于意识到所有的问题出在源头上——虽然母亲不讲,但她心底十分清楚,她身上淌着出轨者的血液。

那个夜晚,霜辗转难眠,她想去远方,去一个有大海的北方城市,用汹涌的浪涤净早已脏污的血液。

3、

霜一度怀疑自己的前世是战场上掌管武器的士兵,不然,为何她如此着迷于排列口红?离开老家前,母亲偷偷在她的行李箱内放了十管名牌口红,那相当于母亲两个月的工资,口红像子弹一样安静的躺在行李箱内。

想不出文案时,霜总要反复的取出口红,将红色的膏体旋转出来,再拿着口红在苍白的纸上涂涂画画,她已经明令禁止自己不要涂擦他人的口红,但窥探秘的快感还是一次又一次俘获了她本就脆弱的心。

现在桌上的这管口红属于她的室友TINA,她和TINA共同租下了这个两室一厅的套房,TINA从来不带男友回来过夜,这并非是出于对霜的尊重,仅仅是因为有人告诉TINA,千万不要带闺蜜接近男友,TINA的男友至此神秘得像一个从未出现在地球上的外星人。

霜在纸上写——“口红是女人造梦的武器。”

一个月前,公司接下了口红推广的生意,上司命大家搜集有关口红的一切资料,包括历史、文化、品牌、客群心理分析等,并在会议上逐一解说自己搜到的材料。

会议室形同巨大的玻璃鱼缸,在那个幽暗的房间,霜第一次听说到——“世上第一支口红出现在苏美尔人的城市里,五千年前,那里曾产生过一个古老而先进的文明,后来埃及人掌握了制口红的技术,古埃及克罗狄斯·托勒密王朝的最后一任女法老偏爱一种从雌胭脂虫的脂肪和卵中提取的洋红色;在古希腊早期,只有妓女才涂口红,她们涂口红是为了使自己区别于‘普通女性’,如果没有遵守这条法律,她们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屏幕上,千年前的面孔不断闪现,霜变成了一尾好奇的接吻鱼,在玻璃缸内四处游弋,正在她神游时,上司突然指着她说道:“你起来说说看,你搜到的资料。”

“我搜到的资料是欧洲中世纪时期,宗教指出‘一个化妆的女人是撒旦的化身’。”现场立刻哄笑成一团,平时热衷于化妆的同事开始窃窃私语,霜的脸像被火红的烙铁烧过,但她还是决定说下去,“十字军东征时从中东带回各式各样的口红,人们认为口红有治愈疾病、守护生命、驱赶死神、控制男性心智的魔力,教会认为口红的交易和使用形同施行巫术,但这并不妨碍口红在民间的盛行,甚至连王室都难逃其魅力。”

“接下来我想说的是一个女人,她是都铎王朝的最后一位君主,她喜欢用胭脂虫、阿拉伯胶、蛋清和无花果乳配制口红,生病或状态不佳时,她都会大量使用口红,口红就像她的面具一样,女王不能苍白无力,去世的那天,这位女王用掉了几乎半英寸长的口红。”

霜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认为购买口红是一种刚性需求,因为每个人都有脆弱的时候,脆弱的不想被人看出来的时候,就需要涂上口红,假装精神状态良好,口红就像变色龙的皮肤,是女人的保护色。”

在座的男人皱了皱眉,他们试图从霜的话语中寻找蛛丝马迹,去理解女人的种种行为,市场经理说:“女人喜欢买口红就和男人喜欢买电子产品一样,用买来填补空虚。”

“对啊,心情好时想买口红,心情不好时更想买口红,不知不觉家里就有了成堆的口红。”客户经理突然转向霜说“你家里有多少支口红你数过吗?”

霜的脑内出现一排排金属色的子弹,那些根本就不属于她的口红如今正安静码放在她的抽屉内,她愣了愣,冻在位置上,那问话仿佛斩断她的双腿,褪下她的衣裳,让她被迫在众人面前展出丑态。

“大概,大概有几十只吧。”

“几十只?”有男同事惊呼“那怎么用得完,大概一辈子用不完吧?”另一个热衷于购买化妆品的女同事立刻接话道:“你懂什么,口红就是女人的命,从来没有多的,只有少的,几十支算什么,我家里大概有百来支吧。”

会议室瞬间沸腾,大家热火朝天的讨论着口红的数量和自己的工资,物欲像海浪一样冲刷着他们年轻的面庞,霜如坐困礁石的渔夫,独自用眼镜打捞着可以食用的鱼,但可惜的是,这里只有浑浊的污水,根本不适合任何生命体的生存。

她快要溺毙在这座巨型都市,母亲的话言犹在耳——“你何必去那么远的地方,那里有什么好事情在等着你吗?还是说你嫌弃这里,嫌弃我了?”

“砰”不知道是谁摁开了会议室的灯,所有的谈论像鬼魂一样顷刻飘散。

霜忘记了是何时宣布散会的,她只知道自己正在萎缩,像高温下的口红膏体,一寸一寸矮下去,最终化为一滩无法再利用的废物。

租住的房间一片冷寂,TINA性格外向,习惯了夜夜笙歌,这时不知又在哪里逍遥快活,霜像一尾游得没有力气的鱼,跌跌撞撞的闯入自己房间,摁开电灯开关,仍由灯光炙烤着她单薄的身体,她想象自己的身下长出白瓷盘子,有人将醋、酱油淋在她干枯的身体上,再端到蒸锅上高温烹煮,无非是这样的日子,吃掉别人或者被别人吃掉。

大城市的生活并非霜想象得那么光鲜亮丽,早晨花费半小时功夫化的妆,一经地铁人群的积压与拉扯,瞬间变成残花败柳,她总是不得不在上班间隙偷溜进卫生间补妆,她不习惯在人们明亮的眸子和强烈的办公室灯光下补妆,她还是那个羞涩的人,所以只能躲在自己的位置里,窝成一个活了几千年的女巫,她以为文字能做她的权杖,但每次还是会被人杀得弃甲而归。

为什么不能做一回TINA?霜伸伸手,从书桌上打捞到那一管口红,品牌、色号与TINA惯用的一模一样,广告里,女明星着艳丽妆容,佛你擦上一样的口红,就会变成她,就会拥有她的外表、她的生活、她的名利、她的一切一切……

就在霜曾经在自己捏造的幻梦中时,有人闯了进来,那人细声细气,脚步极气,要不是浑身的酒气被敏锐的霜捕捉到,他或许可以做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杀手,霜回头,撞上男人目光。

“是你?”

“是你?”

霜无端端想起之前从《牡丹亭》里看来的话——“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她在梦里见过这个名为周的男人,她知道他刚从国外留学回来,她知道他惯用的那款男士香水,她甚至知道他最爱的导演……两个月以前,霜禁不住诱惑,再次开启盗口红生涯,第一个目标便是她的室友TINA,那是下午三点五十分,窗外乌云滚滚,黑夜驱走了白天,没有带伞的人们在街上乱跑,像无家可归的牛羊,霜拧开那一盏小夜灯,对着镜子画起来,她的眉眼、鼻子、下巴,哪哪都比不上TINA,她更没有TINA从小养尊处优所练习出来的无所畏惧,要不是这座庞大的城市将她俩侥幸困在同一牢笼中,她们或许一生都不会碰面。

“不属于我的,我偏要得到。”所以在周扑向她的那刻,霜并没有拒绝,她嗅着他一生酒气,想着对方是将她当成TINA了,但是一分钟,一秒钟,一个刹那,也好,总是可以假装命运唾手可得的。

然而那个夜晚并没有发生霜所预想的一切,周很快从酒气里清醒,将霜扶正,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把你当成TINA了,你们擦得一样的口红?”

衣服褪下去半截,霜暴露在刺目的灯光下,如同美国畸形秀上的女演员,通过展示自己的残缺来博得掌声和金钱,那艳艳的口追缀在周的脖子上,像一个远古的胎记,也像一个巫师的警告——你们不可能在一起。

TINA回来的时候,霜已经睡着了,而周也已经离开了两个小时,梦里,霜再度回到童年,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而爸爸的手又挽着另一个女人,霜太矮了,太小了,她看不清女人的脸,只能看到其晃动的腰肢与丰乳肥臀,她再看看她的母亲,母亲的身体干瘪而瘦小,像是被吸干了血液的干尸,可是她知道,妈妈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妈妈一开始也和那个阿姨一样,有许多关于未来的美好愿望。

梦碎在一个下雨的清晨,这是难得的休息日,霜推开门,却见TINA静静的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影。

TINA招招手,唤霜过去坐在她身边,过去的好多个周末,TINA都是这样,早早醒来,懒于梳妆,穿着宽大的睡衣蜷缩在沙发上看电影,有时霜会懒懒的陪她看,有时则去做自己的事,或许是周的事令她心有余悸,霜卑微的答了一个好字,便贴着TINA坐下,TINA身上有一股天然的奶香味,透过那轻薄的睡衣,霜看见TINA的乳房,那样坦然的敞开着,无所畏惧。

是《色戒》,李安的《色戒》,张爱玲的《色戒》,小说看过两遍,而电影倒只看了一半,尔后不久,这电影像是被某种不明物附魔,再传开来时则完全不再聚焦于男主女主的演技和影片内涵,人们似乎只关心两个人是真的做了,还是假的做了。

是完整版的,TINA说,这部片子挺好看的,承载了许多导演的隐喻,李安对这部片下了大心血,霜瑟瑟的抖起来,她原以为TINA只是一个做人事工作的花瓶,这下好了,原来人家早就盛满了,只是轻易不显山,不露水。

电影里,王佳芝故作聪明,扮上流阔太接近易先生,两人在餐厅里吃饭、喝酒、聊天,王佳芝品了一口酒,口红印留在了杯子上,易先生笑笑说“留心的话,没什么事情是小事”。

“留心的话,没什么事情是小事。”TINA神神秘秘的望着霜,欲言又止,霜又忆起母亲那一语双关的话,她知道世间的人如果给你留足情面,是不愿意将事情戳破的,这几日房价猛涨,房租也顺水推舟被抬高,若是撕破了脸,她要去哪儿?她已经是无家可归的样子了。

TINA一边吃三明治,一边拿餐巾纸擦嘴,她说“你晓得吗?张爱玲赚的第一笔稿费就拿去买了一只小号的丹祺唇膏,张爱玲后来在散文里写钱就是钱,可以买到各种她想要的东西,人有物欲,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像有人在她薄瓷般的脸下埋了一个火焰堆,火由下至上,烧得霜眼睛都通红通红,她知道水分要被蒸发殆尽,哭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几日之前,霜在网络上看到一篇文章,文章里写“我的室友有偷窃癖,我该怎么办?”霜将那上千条回复统统仔细看了一遍,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将口红一根一根还回去了,接下来还是想拿其他的,这样的人生就是一个死结,你越想将其解开,结反而越发牢固,最终,你会将所有时间耗在那个上面,霜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呕吐法,捆绑法,自我抨击法,能用的招数全用上了,可她还是像乌鸦渴水般,每隔一阵便要去盗口红。

很快,TINA便像一个懒于应付妻子的中年男人,以巧妙的方式消失在了霜的视线里,尽管同住一个屋檐下,但霜再也感知不到另一个人的存在了,除了残留在盥洗池里的女人长发及客厅内若隐若无的香水味道在验证TINA的行踪,其余处,完全寻不到佳人芳踪。

4、

我心情不好,想买口红,我心情好,更想买口红。

TINA买了一只新口红,我也要。

那个色号太迷人,像我一眼相中的男人。

我买不起包,买一只口红总可以吧?

老公出轨了,我要买口红。

我今天生日,要给自己买一只口红。

终于二十岁了,我需要一只口红。

……

霜在PPT里罗列了一大堆不同年轻阶段的女性想买口红的心理特征,在剖析她人的过程中,她也顺便剖开了自己,但直到提案前的最后一刻,她还来不及将暴露的内脏器官缝起来,所以当客户对提案进行质问时,霜感到一把锋利的小刀正徐徐划过她的心、肝、脾、肺、肾……

母亲曾说过,快就没有痛苦,宰鸡宰鱼时如不给它们个痛快,这些动物便会发出久久的悲鸣,人也是,活得时间长了,总会动歪脑筋,想歪心思,生活反而得不到保障,在路过成片的法国梧桐时,母亲总会指着老房子说,一开始他那么老实,哪晓得后来会变?人心最难测。

“可是,有什么理由非要买我们品牌的口红呢?”

来提案的同事相视一笑,内心都在暗骂客户的无理取闹,这个产品本身没有任何核心竞争力,不是名牌却价格不菲,原料也没有任何值得称道之处,这个牌子的出现就和一摞废报纸一样,可有可无,若不是甲方是付钱的大爷,他们断然不会做这样的啥事。

“秘密,这个口红可以藏住女人的秘密。”

“藏住什么秘密?”

“就是,我是在哭,你却觉得我在笑;我是在生气,你却觉得我在胡闹;我是在取悦自己,你却以为我是在取悦你……”

全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一分钟后,浪才从远方传来,掌声一阵高过一阵,霜坐在椅子上,如同坐在大海上的一叶扁舟上,她沾了海水想洗净自己的衣裳,岂知那水竟是蓝色的,将她整个人染得面目全非。

要不是那一通电话,霜还会继续在这个梦里沦陷下去,她将拿到高额的年终奖金,用奖金兑换一堆衣服、鞋子,或者十支口红,但刹那的狂喜过后,她还会被巨大的空虚和繁重的工作给吞没。

那电话像是一个地震,一场海啸,一次意外,将她从巨大的欣喜与平凡的生活中拖拽出去,她在电话里听到那边有人说“你妈妈死了。”

就在提案的那个清晨,霜的母亲在过马路时因不遵守交通规则被迎面而来的大卡车撞得粉碎,在抢救途中便宣告死亡,霜后来才知道,母亲只不过是遥遥看见街道对面有便宜的橘子买,想穿红灯,赶紧去捡便宜,母亲经常对她说,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别人为什么可以横穿马路,可以不排队,我要遵守规则呢?

霜在母亲的黑白遗像前落下泪来,人间没有一定的规则,这才是命运最大的规则,完全随机,完全不讲情面,完全不分贵贱。女人的一生,绝不只是买口红,涂口红那么简单,因为真正的生活过分的庞杂不易控制,我们才希冀从这小小的物品上需求巨大的安慰与支撑。

母亲的遗体告别会在殡仪馆举行,人推出来时,小小一个,覆盖着白布,那是霜最后一次看到母亲,母亲的仪容虽经过修复,但早已面目全非,在惨白的虚假的面容上,唯有唇上的一点红格外突兀,格外清晰。

霜那天画的口红是母亲最爱的酒红色,深沉而浓郁,过去人们总说她长得像母亲,但后来,人们又改口说,不要像你妈妈,命不好,她那时尚年幼,并不知道人们所说的“命”究竟是何意,但现在,她大概对命的外貌轮廓有了蜻蜓点水的认知,那并非一个面人,她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白衣白手套的工作人员将母亲的身体推进燃着熊熊烈火的焚化炉,霜死命按着包里的口红,她觉得那是母亲赐予她的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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