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岭

原标题：梅花岭

梁君

想象中的扬州梅花岭，不如钟山雄伟，也似燕子矶险要。今见梅花岭，高不过数丈，方不出百尺。但置身岭上，如临泰山之巅，如绝昆仑之顶，似听“呜呜”的风在耳际，如闻“隆隆”的雷在心房。

早年读桐城派方苞《左忠毅公逸事》，不仅明代贤臣左光斗心忧社稷、视死如归的坚贞品格跃然纸上，而师从左光斗的民族英雄史可法以身赴国、万死不辞的英雄情怀亦动人心魄。不过现在才领悟到，方苞记述左光斗、史可法，是在记述中华文明和民族精神，在记述中华文明和民族精神的坚守与传承。文中写到，史可法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见到了被魏忠贤陷害而置身牢中的左光斗：“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当左光斗闻听是史可法跪地呜咽时，竭力扬起手臂用手指扒开眼睛，火一样的目光喷向史可法，厉声斥责道：“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左光斗的昭昭之心、玉石之言深深地震撼着史可法、激励着史可法，他常以“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的话勉励自己。带兵打仗，“行不张盖，食不重味，夏不箑，冬不裘，寝不解衣”，军情紧急时，在营房外坐着睡觉，寒冷的夜晚盔甲上结满了霜花。

读过方苞《左忠毅公逸事》，接着读了同为清代文学家全祖望的《梅花岭记》。梅花岭，犹如一方巨碑矗立在我的心头。

2016年4月14日下午，我乘车穿过亢奋的扬州新城，驶入优雅的老城，在一家酒店放下行囊便匆匆奔向梅花岭。导航仪指引我们来到古城河边。河上绿荫覆盖，阳光顺着枝叶滑落河面，河水漂红。北岸就是墙垣紧护、林木遮蔽的梅花岭。梅花岭前是史可法纪念馆，斗檐下共和国元戎朱德题写的匾额遒劲醒目。我们步入馆门，迎面是两棵银杏树，冠盖入云。在“飨堂”前，却不见了大门两侧那副闻名遐迩的楹联。在纪念馆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我们找到了因修缮飨堂而临时放置在林荫下的木匾。半圆的木匾，白漆衬底，黑漆涂写，隶书镌刻。“数点梅花亡国恨，二分明月故臣心。”这是清代诗人张尔荩撰写的名联。诗人说，岭上点点梅花分明是爱国人士痛惜国家毁亡、生灵涂炭而滴下的血泪；夜空一勾残月恰似为江山社稷而英勇捐躯的英烈们的耿耿丹心。这幅楹联鲜明而形象地赞扬了民族英雄史可法等爱国志士的坚贞品格和崇高气节。

飨堂里端坐着身着明朝官服的史可法干漆夹苎塑像。史可法，河南省祥符县（现为开封市祥符区）人，崇祯元年考中进士，官至户部右侍郎，后任南京兵部尚书、参赞军机事务。朱由检自缢后，史可法与一班人匆匆拥立朱由崧在南京继位，被任命为武英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接着以一介文臣外出镇守淮安、扬州。

穿过飨堂即见史可法衣冠冢，翠木覆掩，青草纷披，墓碑镌“明督师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可法之墓”。我轻轻环绕，久久伫立，不忍惊动遍体鳞伤的史可法，又多么想越过时空与英雄一叙。斜晖炫目如飞腾的战火，喧嚣贯耳似激战的鼓角。1645年4月，正是江淮大地莺飞草长的时候，战火硝烟却弥漫了绿水青山，清军统帅多铎率十余万清军(其中多为降清的明军),从北京一路烧杀而来，在叛将许定国的引领下水陆并进，团团围定了史可法统领万余军队坚守的扬州。史可法两次派人向南京的朱由崧告急，均未得到回应。在万分危急的情形下，为保南京，史可法决心坚守拒敌，与扬州城共存亡。叛将李遇春城下劝降，史可法命放箭射回；远在北京的清摄政王多尔衮致书诱降，遭史可法严辞拒绝；多铎在城下连致五信，史可法均令付之一炬。史可法召集诸将士申明大义：“吾誓与城为殉……”。5月25日城陷，史可法因部将力阻自杀未果，被俘后拒降遇害。一年后，义子史德威收其衣冠尊其遗言葬于梅花岭。

史可法等在国家民族危亡之时挺身赴死的英雄行为，是对中华民族威武不屈、舍生取义精神的诠释，是中国人宁肯站着死、不肯跪着生凛然气节的彰显，是伟大爱国主义思想的体现，为中华文明增彩，为民族魂磨锋，为中华民族后人树立了图腾般的榜样。可以说，史可法的精神、性格和形象，与岳飞、文天祥等一脉相承，代表着中华民族的精神、性格和形象。

衣冠冢向西即为现在的梅花岭，由一些灰黑色的石灰岩堆积而成，灌木杂草自石缝窜起，迎风摇曳。我拾阶登上岭顶，透过时间的长隧，顺着当年史可法的目光，看到的中原大地是血火交融，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清兵如狼似虎向扬州、南京杀来。在史可法统领下的扬州军民英勇不屈，以死抗敌，虽未能有效阻止清军的进攻，却为中华民族史书写下了壮丽的一页，为民族精神燃起了一把不熄的火炬，彰显了中华民族英勇不屈的伟大精神，显示了中华民族与敌人血战到底的英雄气概，对后世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站在当年血洗的梅花岭，回望中华民族壮阔而曲折的历史，既为数不尽的英雄豪杰而骄傲，也为为数甚众的不肖子孙而掩面。其实当年多尔衮率清军入关时不过12万人，其中满军7万人，招纳的汉、蒙军5万人，但依靠招降的洪承畴、吴三

桂等明朝的军队，迅即击溃了李自成的几十万农民起义军，接着横扫华夏大地，并以“留发不留头”的奴化政令改变各民族的习俗，统一全国。一个当时落后的民族以落后的文化、落后的生产方式、落后的习俗，以约100万左右的人口，战胜了约有6000万之众的明朝，且统治中国达276年之久。再说此前的“靖康耻”，当时北宋经济高度发达，军队有百万之众，但在20万金军的冲击下一触即溃。还要说到清朝末年，林则徐在广州禁烟之后，英国政府恼羞成怒，于1840年2月，仅派出40多条舰船、4000多人的海军，从广东一路打到福建、浙江、天津，接着折回广东。1841年1月入虎门，1842年陷上海、镇江，抵南京，清政府俯首就范签订了《南京条约》，以此为标志，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国家。1890年自天津进攻北京的“八国联军”也不过5万之众，一贯心狠手辣的慈禧却吓破了胆，弃城西逃，北京被洗劫一空。接着签订了《辛丑条约》，中华民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纵观历史，人们自然会有一连串的发问：为什么有时少数会战胜多数？落后会战胜进步？野蛮会战胜文明？以至于非正义会战胜正义？历史在拷问过去，更是在拷问今天。有人讲狼性论，似乎农耕民族天然就是缺少勇气的民族。其不闻二十来岁的霍去病率领农耕出身的汉军，以少击众，遍扫匈奴，令嗜杀成性、凶悍残暴的匈奴军一蹶不振，匈奴人悲吟到“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殊不知在黄土地生成的“岳家军”，面对虎狼之师的金军则以少胜多，每战必胜，令金人发出“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哀叹。还是杜牧说得好:“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也就是说，被灭族亡国的根源在于自身，是自身出了问题。落后要挨打，软弱、怯懦同样会挨打，腐败、涣散必然要挨打。一个民族，必须要有高度的道德、精神支撑：一个国家，必须要有强大的整体意志支配。

史可法的英雄气节，极大地感召了身边的人员，他的19名幕僚无一投降，全部殉难。扬州知府任育民，总兵刘肇基，副总兵马英魁，或战死或自杀，史可法的身边是一幅威武不屈的英雄群雕。全祖望在《梅花岭记》中力赞史可法为国捐躯的英雄行为后，颇具匠心地插进了一个情节，“扬州十日”后传说史可法没有死，江苏吴中的孙兆奎起兵失败被押解到南京，这时在明朝颇有声威的洪承畴降清后当了七省经略，坐镇南京围剿抗清义军。洪承畴见到孙兆奎说：“先生在兵间，审知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邪，抑未死邪？”孙兆奎答到：“经略从北京来，审知故松山殉难督师洪公果死邪，未死邪？”对洪承畴变节投敌转而屠杀同胞的无耻行径予以绝妙嘲讽。正是洪承畴、吴三桂等一大批自私自利、贪生怕死、失去气节、出卖灵魂的民族败类，才让明王朝迅速土崩瓦解，被屠杀的人口不可胜数，有的资料甚至说超过了明朝户籍总人口的一半。有关资料载，清军入驻北京后很快就招降了40万明朝的军

队，此后向中原突进的主要是降清的明军，如果说是清军与明军作战，还不如说是明军与明军作战！这里还必须赘叙的是，效忠于努尔哈赤、皇太极、顺治、康熙四朝的范文程，是典型的汉奸卖国贼。就是他为皇太极巧施离间计，使朱由检误杀了主持

全面抗清的袁崇焕。特别是范文程在1644年上书多尔衮，奏请立即出兵入关，促使多尔衮即下决心，以难以想象的神速，五日后即率大军驰奔山海关，及时招降了举棋不定的吴三桂，一举击溃了立足未稳的李自成，抓到了荼毒华夏大地的有利时机。如果没有范、洪、吴这一班汉奸、叛贼，历史又会怎样书写呢？2017年7月14日《解放军报》载文说，日本侵华期间，伪军总数达到了300万之巨，超过了侵华日军总数。当时国民党众多的军政大员及大批建制军队投敌，被有的学者称之为集团性精神沉沦、人格沉沦。日寇侵华死难的3500多万同胞中，可以想象，有多少人是死在伪军的枪口之下的，有多少人是因汉奸告密和叛徒出卖而牺牲的。对历史上一系列的卖国求荣、屈从失节等丑恶现象，我们应该进一步去揭示、剖析、总结，透过现象找出规律性的东西来。一段时间，一些抹黑、模糊抗敌英雄，掩饰、洗白汉奸、叛徒、变节者的现象不时在一些阴暗的角落泛起；对有的置国家、民族危亡不屑一顾的文人墨客及其作品不加分析地抬高，奉为范本，有的人甚至被当作偶像。这是多么令人费解啊！

挺身梅花岭，思考史可法，思考我们的民族的历史和今天，思考我们的文明、文化以及民风和“官”风，感觉、认识肆意地飞扬起来。我们的今天，在一些人哪里是不是缺少了一些什么？譬如正义，譬如血性，譬如骨气，譬如英勇，譬如胆魄，譬如清醒。要知道，气节和气概、英勇和血性要靠引导和传承，要靠教育养成。两千多年前的思想家孟轲在阐释人的生死取向时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所说的“义”，就是正义的事业、正义的追求、正义的操守。我们今天的“义”，就是共产党人奋斗的宗旨：人民的利益。当然包含着国家利益、民族利益。我深深感到，为了人民的利益，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在改革开放着力发展经济的同时，必须进一步传承、发扬中华民族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的思想精华，必须进一步弘扬、尊崇、惠及民族英雄、人民英雄及贡献者、奉献者，并进一步挖掘、剖析、批判历史以来那些汉奸、卖国贼、投敌变节者。让历史上的屈原、苏武、霍去病、岳飞、文天祥、史可法、夏元淳等先贤，让近代的鲁迅、杨靖宇、赵一曼、抗联八女、狼牙山五壮士、刘胡兰、黄继光、邱少云等英烈，高高耸立，万民景仰，成为图腾；让中行说、石敬瑭、秦桧、张弘范、范文程、洪承畴、吴三桂、李鸿章、汪精卫等昭示天下，人人唾弃，老幼戳指。让我们的民族竖起坚守正义、慷慨赴难、一往无前、高贵不屈的精神和品质，形成共同的意志和尊严，为了国家和人民奋力拼搏，“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当国难当头，勇于“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实现伟大的民族复兴。　　　　　　　（标题书法宋旭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