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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这儿的共谋者


来源:豆瓣一刻

本文来自豆瓣网友: 邓安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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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毒木圣经》是芭芭拉·金索沃的第四部长篇,出版于1998年。在说这部小说之前,先要提到两个词:传教士和刚果。西方强国在海外不断开拓殖民地,传教士也随之散布世界各地。在中国最为我们所熟知的便是利玛窦,他1582年入华传教,随后又有一批又一批的传教士跟来。但中国并非哪个国家的殖民地,它有自身成熟的文明体系和虽然不断衰败却国力尚存的政治体系,足以能够保存自身的文化。

然而刚果却并非如此。13世纪末14世纪初,班图人在刚果河下游建立了刚果王国。但是从15世纪起,葡、英、法殖民者相继侵入,对刚果王国进行瓜分和掠夺。1960年,刚果独立,然而部族主义思想仍然根深蒂固、派别斗争激烈、政局动荡不安。这个并不起眼的国家由于突如其来的动乱吸引了美苏两国的极大关注,此外英国、法国和比利时在危机中也都不同程度的卷入其中。刚果民选总统卢蒙巴,因为美国的背后黑手,付出了生命代价。美国扶持扶持傀儡总统上台,从而开启了蒙博托的独裁时代。

(二)

本书的发生年代,便是在刚果危机爆发前后。一个家庭的命运就此与刚果的命运紧密地缠绕在一起。而启动这个命运之轮的,是一个叫拿单·普莱斯的传教士。1959年,他携全家从美国佐治亚州的伯利恒辗转飞到了刚果的基兰加。这个基兰加,是个小村落,在他们来之前,曾经有一段时间是个常规的传教驻地,有四个美国家庭,还有位医生每周来访一次。但到了他们一家来的时候,基兰加已经一塌糊涂,医生再也见不到了,几个美国家庭也逃离了那里,而上一任传教士任期也早就到了,因而普莱斯一家,只能在这个言语不通的“化外之地”独自面对未知的一切。

全书是由普莱斯一家五位女性轮流讲述而成,她们依次是母亲奥利安娜,大女儿蕾切尔,二女儿利娅,三女儿艾达,小女儿露丝·梅,其中利娅和艾达是一对双胞胎。她们的命运全因家里唯一的男人发生了难以想象的改变,用大女儿蕾切尔的话说,“和父亲待在一起,生活就是一连串的出其不意。”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二女儿利娅如此描述父亲,“他的蓝眼睛因战争负伤:稍有点外斜,眼神空洞。他那泛红的大耳朵让我反感。父亲是个头脑简单的丑陋男人。”而妻子奥利安娜概括了她丈夫的性格,“我想他或许老早就显示出刚愎自用、藐视失败的倾向……很难想象还有哪个凡人能比拿单·普莱斯更不愿意改弦易辙。”

五位女性轮流描述了拿单·普莱斯这个人,几乎没有正面的评价,留给她们的只有“刚愎自用、藐视失败”的恶劣印象。但他并非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奥利安娜十七岁碰到他时,他还是个帅气年轻的红头发牧师,“拥有远超我以为年轻人能有的那种自信心”,而且魅力十足、雄心勃勃。很快,奥利安娜就嫁给了他。如果没有二战,他们也许会在美国度过他们平静的一生。但战争一来,拿单应征入伍,他所在的连队全都死在了巴丹死亡行军途中,唯独他活了下来,“他归家的时候……一直陷在对自己懦弱胆小的怀疑中,从未恢复过来。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强烈地感受到了上帝对他的看顾。他从我的热吻和挑逗抚摸中扭身而走,质问我:’你难道不明白主正看着我们吗?’”

战争的残酷会重新改造一个人的性情,拿单因为上帝对自己的看顾更加坚定了对主的侍奉,他“特别相信一件事:主会留意这世间的公义,并加以奖赏。”他根本不会接受其他可能性。从信仰的忠诚度来说,可谓是坚不可摧;从寻常人的角度来看,他就是“刚愎自用”,恰恰因为此,悲惨命运笼罩普莱斯家里的每一个人,而他自己不仅传教事业惨淡收场,众叛亲离,最后的结局虽然惨烈,却并无一个人为他叹息。到死,他都活在自己偏执狂热的传教事业之中,从来不会反思自己为什么会失败。

前面我们提到过利玛窦,他刚来中国传教时,跟拿单一样几乎毫无进展,但他通过学习中国文化、结交当地官员、引进西方的“新鲜玩意”来“曲线传教”,这是一个务实的态度。必须了解当地,才能有的放矢地达成自己的目的。拿单却根本不愿意了解基兰加,一厢情愿地强行传教:

“塔塔·耶稣是班加拉!”牧师大人每个礼拜天讲道结束时都会这么吼上一句。由于对译者越来越不信任,他就想直接用刚果语讲道。他把头一仰,将这句话吼得声震天穹,而他的羔羊们则在身上挠来挠去,显得惊讶莫名。班加拉指的是珍贵之物。但他这么发音,意思就变成了毒木。赞美主,哈利路亚,我的朋友们!因为耶稣会使你瘙痒难耐。

刚果语跟英语截然不同,它有自己的表达方式,不深入了解,只会闹笑话。比如说在这段引文中的“班加拉”,发音稍有不同,语义便会发生改变。拿单用骄傲清晰的嗓音说出错误的词语,却浑然不知。刚果语那精微的语义差别,没有人向牧师大人解释过,他也不是一个能听得进这种话的人。再往深里说,这种对于刚果语的无知,也是对刚果的无知。他全然不了解当地人的思维和习俗,正如他也不了解自己的家人,他也不想了解,只沉浸在自己宏伟的意志中走向毁灭。

(三)

如果说拿单与刚果的关系是油不溶于水,那么普莱斯家五位女性与刚果的关系如二女儿利娅所说,“我们最后全都将自己的灵与肉以各种方式留在了非洲……我们每个人都将自己的心埋进了六英尺深的非洲尘土里,我们都是这儿的共谋者。”

困在婚姻里的绝望母亲奥利安娜,世俗浮华的金发美人蕾切尔,追随父亲渴望得到认可的假小子利娅,沉默多思的天才少女艾达,古怪精灵的五岁小女儿露丝·梅,轮流讲述她们的故事,相互之间是承接的关系,一直到结束。在讲述中,她们的个性鲜明地展现了出来,随着故事的推进,她们的心态也逐渐变化,命运的轨迹也随之显现。

拿单既不是一个好的传教士,更不是一个好的丈夫和父亲。家庭的一切繁杂事务都是奥利安娜一个人承担,她被迫来到刚果,被迫面对未知的一切,每天为填饱一家人的肚子费尽心思,每天为孩子们的安全和健康耗费心神,六年来没有睡过一次好觉,结果到头来却沉沦于绝望之中,“每天最艰难的事情就是再次决定和自己的家人待在一起。他们却全然不知。没钱,没影响力,没朋友可以倾诉,没办法否决那统治我们生命的强权。……生活给予我什么,我便接受什么。尽管我的灵魂向往群山,但我发现,我没有翅膀。”

全书分七部,奥利安娜只在前六部的开始直接讲述自己,她退场后,会在每个女儿的讲述中出现,她们从侧面描绘出了一个从茫然焦虑到哀泣崩溃再到毅然决然离开丈夫出走的母亲形象。最小的女儿露丝·梅被毒蛇咬死,是压垮奥利安娜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没有号啕大哭,没有手足无措,相反做事坚决而高效,给已经死去的孩子洗澡,缝制裹尸布,把家里每一样东西都搬到屋外,分发给村民,然后带着四个女儿在瓢泼大雨之中离开基兰加和那个导致这一切不幸的男人。这部分的描写,非常动人。

四个女儿中, 蕾切尔虽然一直生活在非洲,但她其实一直并不愿意去了解真正的非洲,她需要的是她舒适的生活;艾达是本书中最为冷眼旁观的人物,她敏感孤僻,在恐怖的蚂蚁之夜被母亲抛弃(这一点深深伤害了她,母亲也为此内疚不已),“我仅活于见恶之前。我在日记里写道。这一刻活着,下一刻即死亡。我分裂的大脑就是如此感知这世界的。艾达的身子内,除了纯粹的爱和纯粹的恨,容不得任何东西。”只要她讲述的篇章,都充满了黑暗的诗意。

我最喜欢的还是利娅。她可以说全书刻画得最为饱满生动的人物,与刚果的命运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如果说存在“刚果化”的话,拿单是一个极端(他决不融入,妄求拯救愚昧的刚果人),黑人阿纳托尔是另外一个极端(为刚果的独立殚精竭虑),那利娅便是从以父亲马首是瞻的小跟班,经历了一系列的事情后,变成了阿纳托尔的妻子(除开皮肤是白的,生活行为与本地黑人无异)。这是一个逐渐觉醒的过程,期间的内心彷徨和命运抉择,在书中有细致地展现。也正是通过她,作者把个人的命运与刚果的命运巧妙地结合在一起。

(四)

回到《毒木圣经》这个书名上,前面也提到,拿单在传教时说耶稣是“班加拉”,本来要表达的是珍贵的意思,却因为发音错误,变成了毒木的意思。不妨把这个错误看成一个隐喻,而全书是对这个错误的阐释。刚果虽然备受摧残和奴役,却依旧保有自己的根,就像利娅的丈夫阿托纳尔深情回顾的那样,“刚果早已有了自己的圣经,数百年来他们已将它深深地烙在了记忆里。”而利娅越是了解刚果,就越是为自己的祖国美国横加干涉刚果内政的行为感到羞耻。

全书分七部,前六部的题目都不得不引起我们的注意:《创世纪》《启示录》《士师记》《神与蛇》《出埃及记》《三童之歌》。可以看出题目与《圣经》之间的呼应关系。全书不妨看成是一部寓言:在故事的层面作者每一部里写的内容都紧扣题目之义,在隐喻的层面又呼应着《圣经》的相关内容,两者之间有着既相似又反讽的复杂关系。结构的精巧之处也在此。

最后一部《树之眼》,非洲的蒙图(刚果人有自己的世界观,很难用我们的语言解释,这个词在刚果语是男人的意思,或者人的意思,但它的意思还不止于此。活人、死人、尚未出生的胎儿以及神灵并无区别——他们都是蒙图)直接出场:

万事皆有原因。如果母亲和她的孩子这天没有走这条小路,那被拧断的树枝便会长得更粗壮,肥硕的蜘蛛也会活下来。每个生命的轨迹都变了,就因为你走了这条路,触动了历史。”我觉得这也是本书作者想借由蒙图之口想说的,她写的不仅仅是一家在刚果的故事,在更高的层面上,是对人生存境遇的思索,“是的,你们全都是那场杀伐的共谋;是的,我们会永不复返。

最后,我想起作者曾经写过的一段话:

《毒木圣经》是一本非常宽广的书。既有关政治又有关家庭,既是寓言也是史诗。……它绝对会让你至少大声笑一次、私下里哭几回、不知不觉坐到炉火熄灭。

是的,看完此书,我认为她说得再到位不过了。

PS:本文首发《新京报》,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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