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册

小说课 把那些文学经典读出新的感知


来源:新文化报

《小说课》也是重读经典,除了自行阅读的经典,还有如《促织》这样的,被选入高中语文教材由老师带领着练过的古文。尽管篇目熟悉,但毕飞宇确实感知独特,再讲一遍一下就把对于文学的鉴赏给拎出来了。说《促织》前,毕飞宇先把《红楼梦》给推到前台来了,他告诉我们小说的“实现化”,也就是完成的重要性,他特意提到——“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这句话写足了贾府的尊贵豪富。可是,对小说而言,“白玉为堂金作马”是句空话,它毫无用处。那怎么样能让小说得以实现呢,曹雪芹把解释权悄悄交给了一个“贱人”,她就是刘姥姥。相对于《红楼梦》

原标题:小说课 把那些文学经典读出新的感知

著名作家毕飞宇

著名作家毕飞宇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2017年1月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2017年1月

编者按:

《小说课》是茅盾文学奖得主毕飞宇的最新作品,书中,毕飞宇纵横千古侃侃而谈。他从最初的阅读与写作的关系说起,结合自己30多年的写作经历,真切地告诉我们:“作家的写作不是盲目的,写作一定有它的指向,这个指向一个是理性诉求,一个就是美学标准。所谓写作,就是向自己心中的那个美学标准靠近的一个过程。”

封面文章》 王逸人

信仰沦丧者一旦找不到堕落的最后条件与借口,命运会安排他成为信仰的最后卫士。

这句话我牢牢地记住了许多年,它出自毕飞宇的短篇小说《因与果在风中》。佛经中言: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所以“因果”二字很早就被我看中,因此我也服膺于世间的基本道理与基本逻辑。很多年前,当我打开毕飞宇的短篇小说集《款款而行》时,立刻被《因与果在风中》这篇小说的题目所吸引,疾读之下更是吃了一惊。彼时毕飞宇的读者群还比较小众,《款款而行》真是一个非常好的短篇小说集,到现在为止我都觉得毕飞宇是这一时期中国作家里写短篇写得最好的一位。而且在那本小说集里他特意谈到短篇小说的操作——宛如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突然一个急刹车,车停下了,可里的人却弹出去了。“到了最后能不能把人弹出去”可以说是我后来评判短篇小说好坏的一个标准,而这一点就来自毕飞宇。(当然他也说过:“长篇小说需要哲学的支撑,没有哲学的支撑,小说很难深入人心。通过人物性格的塑造,情节的递进,把你的哲学呈现出来。”而这就话也是我评判长篇小说好坏的一个标准)以至于许多年后我在采访李敬泽时说:我是个喜欢毕飞宇《因与果在风中》式的短篇和李洱《花腔》式长篇的人。李敬泽略顿了一下,把我的话在脑子过了一遍,点头表示认同。此外,毕飞宇是一个迄今为止基本没失过手的一个作家,他凭借着《哺乳期的女人》《青衣》《玉米》《平原》《推拿》等中长篇小说,取得了自己的文学成就,他也是个得了大奖后,写作心态变化不大的一个作家。那“茅盾文学奖”或许在世界上并不著名,但在此间那就是最大最好的文学奖了。

其实小说家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职业,因为他们要长期耽于想象、耽于虚构,面前的现实世界在他们看来也就是应付应付就算了,能把虚构的东西写出来、写好才是最重要的。本人也曾参与过多次中国作协的会议,我在会上用目光扫过很多作家的脸,我想——他们真在开会吗?其中肯定有人早已神飞杳杳了吧?写作有三部分构成:读-想-写,前后部分是务实的,中间则为务虚的,过去我们一直在“想”与“写”上多有探讨,今天我们通过毕飞宇的新书《小说课》来谈谈“读”的部分。其实,这么多年感觉毕飞宇在读的方面是非常有心得的,特别是2015年出版的《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一书。这是本对话录似的书,另一位对话人是批评家张莉,其中一章名叫《写作是阅读的儿子》,后来在微信上流传很广。

鄙曾有缘巧遇一套道光年的《随园诗话》,线装古籍,欢喜的不得了,随手翻开见前人在“诗无言外之意,便同嚼蜡”这句话旁用朱墨画了圈。要不说历史是留给今天很多很多小切口的,只要留心寻找,你是可以和它接通血脉的,这套古籍虽然因我囊中羞涩最终没有买到,可“诗无言外之意,便同嚼蜡”是我和前代读书人都一致认同的美学观点。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感到,太多的经典过去只是“读过”,书里的“言外之意”当年又能体会到几多?实在是惭愧,对于阅读问题的关注实在是太晚了。这件事是我重读一些中国古典文学开始的,比如《红楼梦》,我最近一次读的是脂砚斋加周汝昌的批注本,这种书会读得很慢,因为在批注者的带领下你要思考许多问题,一部书读完,你会自问:哦,过去那是读书吗?就是看热闹吧?再比如重看《西游记》时,对它的看法有很大的改观。比如唐僧要取的真经到底是谁需要啊?其实唐玄奘所以西天取经,那是因为李世民“唐皇游地府”,在地下看到了“玄武门之变”中被他杀死的兄弟,作为冤魂纷纷上前来索命。这可把他给吓着了,好不容易他返回阳间,于是要办一场超级的大法会来超度这些人,说到底李世民是亏心的,可是在尽是道家思想影响的大唐,没有这样法力的僧人能做成此事,于是才让唐玄奘去了西天。另外,怎么看待这唐僧师徒四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从大唐长安到西天雷音寺取经这件事的本质啊?在诸多的赞美之声中我也只想告诉你,此事的本质就是佛教势力从道教势力手中争夺地盘,传播己派思想、增加信众而已。不要看孙悟空又是“齐天大圣”,又是“美猴王”的,这些全都白扯,他只是个小角色。取经之路一步不能少,必须用脚走着去,因为这是个脚踏实地地实现“甚深般若(智慧)”和“甚深法力(暴力)”的最好机会,这两个角色分别被唐僧和孙悟空来扮演,他们一个负责讲道理一个负责抡铁棒,孙悟空就跟“古惑仔”里陈浩南一样,拿着家伙冲在最前面奋勇争夺地盘,有渊源的妖怪关键时刻全都被高层领导救走,真被打死的都是毫无背景的“凤凰男”。“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所以说《西游记》能成为中国的“四大名著”肯定是原因的,一到寒假暑假电视上就把电视剧《西游记》找来一放,必须说这是非常懒惰的“为孩子们着想”,想想多少人对《西游记》的理解和认识从此就停留在电视剧的水平上。

好了,我们要开始言说一下毕飞宇的新书《小说课》,是一本让我们认识到自己在“阅读”上有欠缺的书。《小说课》中的篇章其实都是教案,是毕飞宇在他所任教的南京大学所写的教案。著名作家进大学的事情也搞了一阵了,王安忆在复旦大学任职中文系教授,领衔“创意写作课程”;莫言在北师大文学院当教授,掌舵“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似乎“大学中文系不培养作家”的说法正被打破,是啊,大学中文系为什么不培养作家呢?

《小说课》也是重读经典,除了自行阅读的经典,还有如《促织》这样的,被选入高中语文教材由老师带领着练过的古文。尽管篇目熟悉,但毕飞宇确实感知独特,再讲一遍一下就把对于文学的鉴赏给拎出来了。说《促织》前,毕飞宇先把《红楼梦》给推到前台来了,他告诉我们小说的“实现化”,也就是完成的重要性,他特意提到——“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这句话写足了贾府的尊贵豪富。可是,对小说而言,“白玉为堂金作马”是句空话,它毫无用处。那怎么样能让小说得以实现呢,曹雪芹把解释权悄悄交给了一个“贱人”,她就是刘姥姥。相对于《红楼梦》的结构而言,刘姥姥这个人是关键,她老人家是一把打开侯门的钥匙。为什么呢,我们来看刘姥姥是“一个‘只靠两亩薄田度日’的寡妇”,有田两亩在乡下怎么也不算最底层了,可她来到“荣国府”,先是被大门口气势上咄咄逼人的看门人门给耍了;于是她又跑到后门,去找“周大娘”,结果后门有三个“周大娘”,好容易找到了周瑞家的,以为能见到凤姐了,不会的,曹雪芹让平儿出来了,这个“有些体面的丫头”让刘姥姥不住地“咂嘴念佛”;过了平儿这一关,她终于见到了凤姐,而凤姐是“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毕飞宇说这几个字是金子一般的珍贵,可凤姐也不过就是荣国府的办公室主任,一个中层干部。想想吧,凤姐的背后还有王夫人,王夫人的背后还有贾母,贾母背后还有贾政,贾政的背后还有整个四大家族……通过刘姥姥,我们看到了一个深邃的小说幅度与小说纵深。什么叫白玉为堂金作马?是刘姥姥的举动让这一切全部落到了实处。一个优秀小说家提炼的出的最为实用的东西,因为毕飞宇个人从事写作,一上手就把那些空洞的东西都清理掉了,剩下的都是十足的写作干货。

所以提到《红楼梦》是想说明与它的史诗气派相比《促织》的开头只有85个字,但却毫不逊色。而这85个字里有两处亮点,第一个是——此物故非西产,第二个是一个词——“有华阴令欲媚上官”里的“欲媚”。因为“宫中尚促织之戏”,又因为“岁征民间”,没有蛐蛐的地方偏偏就出现了关于蛐蛐的悲剧,这里头一下子就有了荒诞。而对于“欲媚”二字毕飞宇则做出了让我有些瞠目的解释。

“欲媚”是什么?从根本上说,其实就是奴性。关于奴性,鲁迅先生几乎用了一生的经历在和它做抗争。奴性和奴役是不一样的。奴役的目的是为了让你接受奴性,而奴性则是你从一开始就主动地、自觉地、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奴性,它成了你文化心理、行为、习惯的逻辑出发点。封建文化说到底就是皇帝的文化,皇帝的文化说到底就是奴性的文化,奴性的文化说到底就是“欲媚”的文化,所以,“宫中尚促织之戏”这个开头一点都不大,在“岁征民间”之后,它恰如其分。处在“欲媚”这个诡异的文化力量面前,《促织》中所有的悲剧——成名一家的命运——只能是按部就班的。你逃不出去。这也是命运。鲁迅在他的个人思想史上一直在直面一个东西,那就是“国民性”。面对国民性,他哀,他怒,但“国民性”是什么?在我看来,蒲松龄提前为鲁迅做了注释,那就是“欲媚”。我渴望媚,你不让我媚我可不干,要和你急,这是由内而外的一种内心机制,很有原创性和自发性。因为“欲媚”是递进的,恒定的,普遍的,难以规避的,所以,在《促织》里,悲剧成了主人公成名人生得以进行的硬道理。

说实话,这段文字我翻来覆去地读了不下十遍,不禁感慨这才是一个聪明而又勇敢的作家,可以说毕飞宇是继鲁迅后,能如此深刻探讨民族性与奴性的作家。奴性就是——我渴望媚,你不让我媚我可不干,要和你急——天呀,真是电闪雷击,真是振聋发聩啊,想想你生命的经历里,多少这样的经历啊,当你告诉他或他们,这样做是不行的,于逻辑上不通,于道理上不过,但得到的回应往往就是——我渴望这么做啊,你不让我这么做我可不干啊,我要和你急啊!

有关民族性的批判,毕飞宇在《小说课》后面一篇分析鲁迅《故乡》的文章里接着谈到,杨二嫂和闰土分别代表着“流氓性”和“奴性”,可不要小瞧了这个流氓性,在鲁迅那里,流氓性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鲁迅一生都在批判劣根性,这是他对国民性的一种总结。这个劣根可以分为强弱两个部分,强的部分就是鲁迅所憎恨的流氓性,弱的部分则是鲁迅所憎恨的奴隶性。最令鲁迅痛心的是,这两个部分不只是体现在两种不同的人的身上,在更多的时候,它体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这个总结是鲁迅思想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鲁迅为我们这个民族所作出的伟大的贡献。

必须叹服鲁迅先生的深刻。的确是这样,流氓性通常伴随着奴性,奴性通常伴随着流氓性。

此外,毕飞宇还总结了鲁迅的文学腔调。他说:在鲁迅看来,中国是这样的一个国家,人人都信奉“沉默是金”。一个人得了癌症了,谁都知道,但是,谁都不说,尤其不愿意第一个说。这就是鲁迅所痛恨的“和光同尘”。“和光同尘”导致了一种环境,或者说文化,那就是“死一般的寂静”。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鲁迅用非常正常的音量说一句“你得了癌症了”,它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很冷静。这才是鲁迅式的呐喊,——鲁迅的特点不是嗓子大,而是“一语道破”,也就是“一针见血”,和别人比音量,鲁迅是不干的。别一看到“呐喊”这两个字立马就想起脸红脖子粗,鲁迅可不是这样的。作为一个一流的小说家,作为一个拥有特殊“腔调”的小说家,鲁迅永远也不可能脸红脖子粗。扯着嗓子叫喊的,那叫郭沫若,不叫鲁迅。

再回到小说《促织》上来,既然“奴性”是主人公成名悲剧的必然,那么我来跟着毕飞宇的解读来看看异史氏是怎样完成这出悲剧的。成名一出场就处在了命运的低谷。被里胥报了名,捉促织去,在驼背巫的指导之下终于得到他心仪的促织,它“巨身修尾,青项金翅”,于是小说抵达了它的最高峰,然而一瞬间成名就从珠穆朗玛峰跌入马里亚纳海沟,他的儿子捏死了促织,又在恐惧之下投了井。一番折腾的结果是“夫妻向隅,茅舍无烟”,毕飞宇说这是标准的白描,没有杰出的小说才华你还真的写不出这8个字来。它的意思是——夫妻两个,一人对着一个墙角,麻袋一样发呆,茅屋的炉膛里根本就没有火。这8个字的内部是绝望的,冰冷的。死一般的寂静,寒气逼人。接下来孩子活过来,但变成了促织,一路狂飙突进甚至斗倒了大公鸡……读到这里我想很多人一下想到了卡夫卡的《变形记》,那里面人也变成了虫,是甲虫;别忙毕飞宇是这样解释的——蒸汽机或以蒸汽机为代表的工业革命给我们带来什么了?是把自己“生产”成了机器,人的“变形”是可怕的,每个人在一觉醒来之后都有可能发现自己变了甲壳虫。同样是变成了昆虫,成名的儿子变成小促织则完全不同,这里头不存在生命的自我认知问题,不涉及生命的意义,不涉及生命的思考,不涉及存在,不涉及思想或精神上的困境。在本质上,这个问题类属于生计问题,或者说,是有关生计的手段或修辞的问题。

《促织》的诉求是显性的,他在提醒君主,你的一喜一怒、一动一用,都会涉及天下。无论《促织》抵达怎样的文学高度,它只是“劝谏”文化的一个部分,当然,是积极的部分。但有一点我们必须清楚,即便是到了蒲松龄的时代,我们的历史依然是轮回的历史,蒲松龄所做的工作依然是拿明朝的人,说大清的事。

今天在此比较全面地谈了毕飞宇《小说课》中的“读《促织》”,此外还有“读《红楼梦》”、“读《水浒传》”、“读《故乡》”“读《受戒》”等诸多篇目,总之是文章都很精彩,受制于篇幅这里也就不多谈了,其他文章的关子也只能卖到底了,这样的书能买的都去买一本吧!

作品简介

《小说课》辑录了作家毕飞宇在南京大学等高校课堂上与学生谈小说的讲稿。毕飞宇所谈论的小说皆为古今中外名著,既有《聊斋志异》《水浒传》《红楼梦》,也有海明威、奈保尔、哈代乃至霍金等人的作品。身为小说家的作者有意识地避免了学院派的读法,而是用极具代入感的语调向读者传达每一部小说的魅力。

作者简介

毕飞宇,男,1964年1月生,江苏兴化人。著名作家、南京大学教授。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小说创作,作品曾被译成多国文字在国外出版。曾获得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代表作品《那个男孩是我》《青衣》《平原》《慌乱的指头》《推拿》等。

编辑:王逸人 美编:王锐

推荐

凤凰资讯官方微信

凤凰新闻 天天有料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