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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大会》点评人蒙曼访谈:中国人的诗心没有死

2017-02-14 14:23 凤凰历史 蒙曼

在经历了“抢红包大战”,“支付宝集五福”后,中国人2017年春节的社交圈却被一档节奏舒缓的综艺节目所占据。

这档名为《中国诗词大会》第二季的节目在1月29日播出后,引起广泛关注。其第一季完结于2016年上半年。观众们对节目和选手们不吝赞扬,他们用“久旱逢甘”赞誉这档节目,将之称为“综艺节目中的一股清流”。16岁上海女孩武亦姝折桂后,这位曾在比赛现场脱口而出《豳风·七月》诗句的姑娘,成为了媒体的宠儿,“满足了一切对古代才女的想象”。

《中国诗词大会》为什么突然走红?中央民族大学副教授、《中国诗词大会》点评嘉宾蒙曼在接受凤凰网专访时说,中国人的诗心还没有死,在物质功利的当下,人们很容易被“诗和远方”所打动。

而对于近年来兴起的“国学热”,蒙曼认为,有些所谓“国学复兴”中掺杂了很多糟粕,学者、媒体和民众都有责任,从传统文化中取其精华,找到和当代社会衔接的部分。(对话/许晔)

蒙曼 资料图

嘉宾简介:蒙曼,历史学者。《中国诗词大会》点评嘉宾。北京大学历史学博士。现为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隋唐史及中国古代女性史。她对历史的叙述妙语连珠、引人入胜,语言极具风格,既有深厚的史学功底,又充满了时代感和幽默感,产生巨大影响。最新著作《唐明皇》《太平公主和她的时代》

本文系凤凰网历史频道对话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蒙曼文字实录,采访整理:许晔

中国诗词大会为什么突然这么火?

凤凰网:为什么中国诗词大会突然在社交圈里这么火?

蒙曼:其实最让我震惊的不是两届诗词大会,是三年前微博上“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一下子上百万的跟帖,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可是创作啊,但那也是继承,因为这句诗本来就是现成的。我忽然感觉到,原来中国人这么喜欢诗,中国人诗心真的没有死。我们以为诗很高端,很小众,但实际上不是,老百姓仍然习惯用这个来表情达意。

第一届诗词大会去年影响力已经很大了,今年更大,这是个一波一波往高走的过程,不是突然出现的现象。但今年为什么它有格外的示范效应呢?首先它选的时间非常好,休假时间,另外今年从上到下都在提倡传统文化,社会的预热可能更全面更充分。

凤凰网:这个节目为什么会突然引起年轻人这么大的兴趣?

蒙曼:现在这一代年轻人才是最需要诗的。上一代没解决温饱,“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任何人在物质都没有被满足的情况下,谈精神是不可思议的。今天这代年轻人生活在一个相对富足的时代,所以精神追求要高于上一代。比如花几十块钱买个电影票,大家是不是觉得特别贵,花几十块钱买本书,大家觉得定价太高,但是花几十块钱吃个饭,大家觉得挺好。但是这一代年轻人更多地认为精神产品是值钱的,精神是有价值的,他们的精神追求也更高一些。

现代社会过于物质,过于功利,能看到的诗情画意太少了。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古人生活在一个诗情画意的世界,推开窗,鸟语花香;今天雾霾要来了,你敢推开窗户吗?当周围环境显得特别冷酷的时候,人的内心更需要温暖,人的内心更需要温暖,比方说“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人们会觉得青山真是好,绿水真是好,我能够悠悠闲闲地坐在一条小船上真是好啊。人们缺什么就想要什么。

凤凰网:诗和远方?

蒙曼:对,缺诗和远方的时代,人们特别容易被诗和远方打动。

凤凰网:诗词大会的选手来自全国各地,各行各业,老少皆有,是节目组特意这么安排的吗?

蒙曼:我想节目组肯定需要一些有故事的人,但也反映一个现实,即喜欢诗的人确实是来自四面八方各行各业。比如石家庄修自行车的老先生,小学四年级文化,他在修车摊摆个小黑板,以诗会友,谁给我改一个字,我给他一瓶啤酒喝,这就是真正的诗人,有一颗诗心。你说他写那诗是不是诗?坦率地讲它真不是,格律也不对,平仄也不对,意向也差一些,太直白,诗要有含而不露的地方,但是他有作为一个诗人的灵魂,这点比什么都强。

武亦姝 资料图

凤凰网:第二季中,上海16岁女孩武亦姝折桂,在社交圈引起很大反响,很多人都说她满足了人们对才女的一切想象,但也有人说媒体把她捧得过高,你怎么看?

蒙曼:武亦姝不是满足人们对才女的一切想象,是满足了我们对女儿的一切想象。什么叫国民闺女?国民闺女应该是这个样子。这孩子学霸,心态又好,临危不惧,有大将风度,而且也不失俏皮,很机灵,网上也有很多她的表情包,有少年人的心性。如果自己家有这么一个姑娘,父母多开心。

她有中国古典的女性美,女孩是蕴藉的,内秀又不招摇,又很谦逊,很温柔,也有女孩特有的机灵劲,我觉得她应该是满足人们这样一种想象。在这样一个大的审美背景下,她的文学才能成为她的加分项。我觉得不是说她先是才女,然后才成为偶像,而是说她先满足了中国人传统审美对于女孩的想象,然后人们才会觉得她的才华给她加分。

凤凰网:王立群老师在微博中表示,做嘉宾最郁闷者有二:“一是你有独到见解的诗词不在你参录的那一场,二是你有过人之解的诗词在你点评的那一场某选手题中,但选手过早躺枪下场了。总之,最有独到之处无机会与大家分享。”你也有同样的情况吗?

蒙曼:没有,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在诗词大会可能代入感特别强,选手答得好的时候,我特别开心,如果这个选手居然输了,我就跟他一样郁闷,有时候又震惊,又遗憾,有的时候还挺愤怒,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我没有想过我应该承担什么,特别想表达什么,我是随着选手来表达的,你说到这儿了,那我可能就跟着你说多点儿。

凤凰网:那我发现第二季好像还增加了毛主席的诗词,为什么第二季会这样?

蒙曼:不光是增加毛主席诗词,还增加了《诗经》。第一季主要是唐诗宋词,其实是选择两个高峰;第二季是尊重了历史。中国人一向习惯用诗来表达感情,所以从诗经楚辞的时代,一直到毛主席的时代,人们都在这样做,反映了自己所处的独特的时代。我觉得毛主席诗词的意义在这儿,就是告诉我们,即使到了今天,诗词不是过时的。毛主席能用它反映战争,能用它反映社会建设,那既然如此,就说明诗词的表现力还是很充沛的,今天它是应该不会被丢弃的。

凤凰网:有些评论认为,中国诗词大会一味着重于记忆力,感觉是背诗大会,你怎么看这种说法?

蒙曼:为什么要让诗词大会承载那么多功能?现在如果要把它改成创作大会,那肯定还有人说创作的基础是什么?所有创作的基础都应该是记忆和继承,没有继承哪来的创新,那它为什么不搞继承呢?你没有办法让一个节目满足人们所有的要求。如果你说诗词大会仅仅是一个背诵大会,那莫若咱们明年再办一场创作大会,这两个可以并行不悖,继承和创新本身就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这种观点说明我们现在太缺这样的东西了,所以出来一个节目,就像出来一个武亦姝一样,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美德都得集中到她身上,这不对。我觉得诗词大会点赞的地方在于不考生僻的,考的全是我们小时候一定知道的那些,只是这么多年红尘滚滚,我们居然都把它给忘了,这么美的东西我们居然都忘了,现在我们重新捡起来,发现这才是我真正要找的,这个就是不忘初心。诗词大会最大的功能是唤醒人们心中已经遗失的美和感动,我觉得这点它做到了就行了。

女德班,《弟子规》,如何看待“国学热”?

凤凰网:年轻人中还出现了对“古风”,“中国风”的追捧,但也有人认为这种不过是意象和词藻的堆砌,华而不实,你怎么看?

蒙曼:首先追捧这些,说明中国古代那些最好的元素被大家重视到了。从新文化运动以来,人们对传统的东西持一种相当负面的态度,认为这些都是阻碍我们进步的,所以很轻易就把它丢弃了。今天大家重新审视历史,重新审视文化的时候,比那个时代看得更深,更全面,就会发现自己民族文化之中有很多很美,有价值的东西。所以这些东西重新回到人们的记忆和生活中来。

有人觉得“古风”不伦不类,这说明什么?水平低,我已经开始喜欢了,可是我的喜欢还没有达到合理的境界。其实唐诗的发展也是这样一个历程。魏晋南北朝时期,南朝人喜欢写诗,但写得非常轻浮,写女色,写奢侈的生活;北朝人也喜欢用诗表达情感,但是特别粗率,过于质朴,大家都有毛病,但是慢慢往前走,就走出了唐诗。现在也是,大家喜欢了,可是水平还不够,没关系,你继续喜欢,继续往前走,总有一天它不是单纯的辞藻和意象的堆积,就会升华成一个属于新时代的美好语言的运用。我是乐见其成。

凤凰网:自新文化运动之后,知识分子一直都在致力于白话文写作,大量的西方作品引入中国后,写作风格会出现所谓的“翻译腔”。而自1949年后,官方一直奉行的是规范性的革命语言。你怎么看待这种语言风格变化?

蒙曼:我觉得是在慢慢地试验。佛教刚传进中国的时候,《魏书·释老志》讲佛教的历史,讲得生硬,错误百出。今天人一看,你讲的什么啊,你懂不懂佛教啊?他们就是不懂啊。一个新来的事物,开始吸收的时候总是不懂行,所以翻译得也比较硬,意思也不大对头,但是慢慢的,中国人不就了解佛教了吗?我想西方的东西,右派的,左派的,都自西方进入中国,开始吸收的过程都有生硬干戈之处,然后慢慢地就通了,内化为我们精神的一部分了,就像最后佛教内化成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了,佛教实现中国化了。西洋的自由主义思想也好,马克思主义思想也好,也存在一个内化的过程,什么时候它成为我们文化的组成部分了,跟我们的传统文化可以水乳交融时,那就是真的通了,一通百通的时候。现在还走在路上。

凤凰网: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传统文化传承的工作在台湾做的比较好。

蒙曼: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看表象,没有看深层。深层真正的动力还在大的地方,不在小的地方,大陆的文化内蕴深厚程度和它以后能产生的影响力绝对要多于台湾。比如日本学中国的礼,学的是仪式,但是礼的精髓和中国的理解就不一样。其实我觉得台湾也一样,仪式性的东西毫无疑问保留的比大陆更多,但是从深层底蕴来讲,我觉得希望仍然在这片土地(指大陆)上。

国学班 资料图

凤凰网:近年来社会兴起“国学热”,有小学生被要求背诵《弟子规》,还有女德班,会让人以为国学成了做生意的噱头,你怎么看这种“国学热”?

蒙曼:现在国学是一个大筐,什么东西都在往里装,这需要大家通力合作,正本清源。比方学者,现在总是批判大家把国学学歪了,那可不可以给我们讲一下国学的正道在哪?学院派要担起精英应该担当的责任,引导公众。我们在高校,本来属于学院派,现在又做传播,尽可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上次有个电视台让我去讲小朋友的开笔礼,说中国传统就有这个做法,让小孩开笔的时候给老师拿点红枣,桂圆。我说你以为闹洞房啊,还“枣生桂子”,冒名奇妙的东西都掺到里头去了。你让一个老师好好教小孩一笔一划写一个“人”字比什么都强,人最后是要做人的,这样的开笔比那些东拼西凑的仪式要好。不能因为别人请了我们,我们就摇旗呐喊,推波助澜。

媒体也是。有时候媒体是在推波助澜,比方说有个姑娘进了女德班之后,就自己缠脚,在网上直播,断断续续三年左右,最后她缠成了,很多人在报道这个东西。我觉得你报道没有问题,但是这应该是有立场有导向的,否则也是会出麻烦。毕竟人民群众中有些人知识水平相对要低一点,判断力相对弱一点,如果让他自己选择最精华的东西,可能不太容易办到。

第三老百姓应该增加一点常识,提升一下判断力,不要听风就是雨。给小孩选择一个读本的时候,是要实现他的人生成长,不是成为你的玩偶。如果你以一种成长之心来对待他,你真的希望他日后成为一个快乐的人,一个有价值的人,那么你认为他应该学什么?而不是说要他成为一个听话的人,如果要这样想的话,到底是谁在犯错?是家长在犯错还是小孩在犯错?

传统文化有精华也有糟粕,我们现在希望能找到和当代社会衔接的部分,能够指引中国人心灵的部分,把它发扬光大,关键是要厘清什么是属于这部分的。每个人担当起自己的那份责任来,这个社会就会好一点。

凤凰网:如今是网络时代,也产生了不少流行用语,年轻人现在也习惯使用网络用语,有一些专家批判中国社会的语言粗鄙化,你怎么看待这种说法?

蒙曼:我也觉得现在语言粗鄙,有些流行语莫名其妙,“香菇蓝瘦”什么的。我就觉得特别奇怪,它怎么流行起来的?语言也不好,意思也不好,也不幽默。这些东西不是不允许它存在,但要相信它就是一阵风。今天我们大量说“香菇蓝瘦”,十年之后也许得专门解释一下,什么叫“香菇”,什么叫“蓝瘦”;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一千年之后这句还存在,因为它精练,它美。历史会大浪淘沙。

年轻人也不要太自以为是,觉得我代表新事物,不需要学旧的东西了。有些美的东西是值得追求的,学习这样的语言对成长是最有好处的。人别急着创造,没有继承就没有创新。倡导年轻人多学习传统文化中美好的东西,语言自然会净化。比方说两个村妇在村头骂街,什么脏话都能骂出来,但她们进城了,语言自然地就要相对文明化。人要相信自己是可以提升的,是需要提升的,你不能说“我粗鄙,我有礼”,如果一直以这种方式面对生活,你这一辈子就很难成长。

责编:唐智诚 PN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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