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力奋:社交媒体是否能建立游戏规则?

“新媒体主义”,很难走通。技术和媒体的结合必须自洽、自律、互益。联姻,是逐步建立约定与规则的磨合过程。

本文为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张力奋,12月24日在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举办的“2016中国全媒体高峰论坛”上发表的主题演讲,原题为《“新媒体主义”是一种乌托邦》。澎湃新闻获授权刊发,略有删节,文字已经演讲者审定。

新媒体正在成为一种“主义”

今天我讲的题目,就是“新媒体主义” 五个字,加上一个判断,认为它是乌托邦。大家在百度里面查一下,不是跟大家开玩笑,目前总共可查出的词条只有三到四个。三个星期前,我请学弟、财经作家吴晓波,到复旦来做演讲,同场的还有“一点资讯”CEO李亚。讨论什么题目呢?我当时觉得有一个词呼之欲出,就是“新媒体主义”,还没有人用过,就悬在空中,我概括为“新媒体主义”。对这个主义,我基本的态度很清楚,认为它是一个乌托邦,可能会误导我们对当下中国媒体的基本判断。

为什么说新媒体主义在中国正成为一种主义呢?主义是一种意识形态,也可以是一种思潮、解读、方法,一种看现实的态度。

我的第一个判断是,从世界范围来讲,中西媒体业都面临一个严重的困惑期。我这里带了一本今年11月8号的《新闻周刊》(Newsweek),一本很权威的时事杂志。因为它对自己的选情判断非常有信心,认定希拉里当选,就提前几天就把希拉里当选总统的纪念特刊印出来了。当然这份乌龙版的大部分已经销毁,但据说还是流出了几十份。我在美国高价买了一份,相信这是个警示,对我们新闻史的研究非常之有用。

我们现在正面临“后真实”时代。所谓“后真实”(post-truth,该词当选《牛津词典》2016年度词汇——编者按) ,是指突然之间,我们发现情感似乎比现实和事实更能够支配、决定人们的判断。这个事情在中国发生了,在西方也在发生。

那么,具体来说,新媒体主义到底是什么呢?

近几年,我们频频听到这样一些说法:总编辑已经死了,不再需要总编辑。总编辑,再见了。

或者像大家都非常熟悉的“今日头条”网站。它的座右铭——“你关心的,才是头条”。你关心的到底是不是头条,这个问题很值得讨论。

我想问在座的朋友,有多少是通过朋友圈来获取新闻的?我把它称作“朋友圈新闻”。它到底是怎样一种生态,又会变成什么?

此外,最近几年,不少新媒体论坛,经常说XXX年是XX元年,似乎历史在此终结了、断裂了,告别从前,我们都要从头开始,潜意识中否定人类沟通上的传承与积累。但传播史真的中断了吗?

在中国讨论新媒体,我们难以绕过价值、制度与管制层面的问题。于是我们找到一个更现成的可能性,那就是非常高调的谈论平台的价值、技术的价值、算法的价值以及技术决定论。

在我看来,以上诸种表现都是我所称的“新媒体主义”的主要元素,并直接导致本来已很单薄的公共信息品越来越窄化。其实,这种思潮,是很犬儒的。

在我们讨论新媒体、全媒体之前,我们要问:当新闻界对基本的事实都难以取证、调查时,讨论新媒体及其技术手段到底有多大的意义,基本的条件又是否具备?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新媒体主义”的中国版

那么,具体来说,“新媒体主义”的中国版大概是怎样的图景呢?

可以看到,当下中国不少主流媒体已越来越边缘化,市场机制在萎缩退却中。令我们吃惊的是《广州日报》这份市场化程度较高的报纸,最近又会回到原来财政支持的补贴制,接受3.5亿人民币的财政支持。这至少是正回到传统的补贴机制,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信号。

另外,中国新闻界、传媒界正出现中坚力量的结构性流失。这样一种结构性流失,在欧美国家尚没有出现。根据我自己有限的调查,中国一些大城市中,过去两年每个城市流失的新闻采编中坚的数量都在千人以上。

他们的流失,与近年来新闻专业主义的弱化是有关联的。新闻业的运作,需要最基本的制度保障、专业人员的储备与积累、加上资本,这事关一个职业、一个行业的延续,是个非常大的问题。

可以看到,近年来中国对新闻专业主义的研究不少,比很多国家要多。在美国,很少人研究新闻专业主义。为什么在中国这成为一个讨论与研究的热题?我觉得,是因为缺这个东西。讲得越多,可能说明我们缺得越多。

另外,我想谈一谈当下“去媒体化”的媒体转型。这是中国一个特有现象。不少中国媒体的转型,其出发点似乎最终要让媒体变得非媒体。这是非常吊诡的问题。无论是收入结构、股权结构、内部稿酬机制、采编与经营权限、采编运作等,都体现了“去媒体化”的特质。

另一个问题,新闻专业主义的弱化。现在,全球已进入假新闻时代,中国也是如此。新闻专业主义的弱化,其实也反映在新闻教育本身。中国目前共有1000多所新闻院校在教育界注册。在多大程度上,科班新闻教育能为学生提供最基础的新闻专业主义训练?

中国的社交媒体,在全球独树一帜。在对媒体技术的吸纳和挖掘方面,中国做得最精致,也最为彻底。但是,现在面临的一个问题是:社交媒体有没有可能建立游戏规则?社交媒体有没有可能成为公共品?现在看起来,还是一个问号。

“机构”的诅咒。新闻机构,突然间成为一个软肋,一个可舍可弃的东西。中国的自媒体,正成为媒体生态中时尚、个性的好东西。他们提供精致服务,赚钱、上市。但他们能否成为一个公共机构、一个公共品,有待观察,但不乐观。

中国的媒体融合与转型,成本很高,但失效的几率很大,比较悲观。融媒体,靠什么融?融什么?答案尚不清楚。最后,投入的大部分资本,可能以极低的资本效率收场。

中西传媒转型的异同:以Financial Times为例

最后,我花十分钟时间简单说一说FT(《金融时报》)的转型。我在那里工作了12年。

我认为,中西传媒转型,有同有异。第一点,西方媒体转型,根本上是互联网技术先导的平台革命。它在定位、编辑理念与职业伦理上基本上是持续的,没有断裂。

而中国的媒体转型,有双重属性:既是技术革命,同时又在逼问媒体的本位和存在形态。所以传媒界现在出现了“空房间”现象,人走散了。因为难以正视这些问题,中国主流媒体开始自己消解问题,媒体人转而出逃,投奔创业。我觉得,这对于媒体人应是一个次选择。他们没有其他选择。

从欧美看,几乎转型上有实质进展的媒体机构,多半以传统媒体为根基,依托其背书,网络技术与平台联姻,历史在此缝合、摆渡。如:FT、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路透、BBC等,都是转型较为成功的证明。

原创新媒体,成为主流的权威媒体的例子并不多,如Huffington Post、Buzz Feed。它们吸收了传统媒体的机构文化,吸纳主流媒体,制度安排上仍沿袭采编与经营严格隔离的平行制,以避免潜在的利益冲突。

有关Financial Times的基本数据

有关FT的数据,可能大家有兴趣。

纸媒时代,FT日发行的历史最高量,是50万份。经过12年的转型,从今年第三季度的数据,可见其脉络。

纸版订阅和收费网络版两者相加,现在日平均发行量是81万份,比历史最好水平超出了30万份,比去年同期增加了8%。

这81万份当中,三分之二来自网络版的收费阅读。从这个意义讲,它的收益和读者架构已经完全新媒体化了。这个数据,远远超出我几年前的预估。

另外,网络版的公司/机构订阅已达41万2千,比去年同期增加16%,续订率达到了90%,读者和用户的参与度比去年同期增加30%。英国脱欧以后,读者和用户与FT内容的参与度有一个急剧提升。机构订户当中,包括50多国中央银行,包括所有的知名商学院。

目前纸版的日发行量是20万份,独立审计情况下,纸版目前仍继续盈利。这样一个盈利架构与FT报纸的定价有深度关联。目前每一份FT报纸的零售价是2.5英镑,在中国售价是25元人民币。

FT的付费墙,中国有些媒体也报道过。从今年起FT再度改造,目前在全球不同的地区可以花一英镑或者一欧元或者一美元,注册免费阅读30天,30天以后可以选择来决定申请订阅FT的标准版,每年335美金,或订高级版,每年接近500美金。

从营收情况看,目前网络版的收益第一次超过了纸版收入,60%的收入直接来自出售内容,而非来自广告。这在新闻史上,在新媒体转型史上,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突破。也就是说,内容收入已远远超出广告收入。

走不通的“新媒体主义”

“新媒体主义”,很难走通。技术和媒体的结合必须自洽、自律、互益。联姻,是逐步建立约定与规则的磨合过程。我们应定一个“负面清单”,也要做减法,要圈定技术和媒体的结合过程中,哪些地方是no go area,我们不能让技术把我们变得疯狂,最后在转型中失去了定位,失去自己。

我就讲到这里,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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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大家都说民粹主义抬头,精英与民意撕裂,成为全球的趋势。但全球化和新媒体的发展使得人类的交流和沟通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人民的意见、民众的呼声对全球政治、经济与社会发展,对国际关系的影响在日益加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