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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钱的难招人的扣露天场子的苦


来源:北京青年报

那些不入勾栏演出的艺人叫做“路歧”或“路歧人”,表明他们常在道路边演出,这种演出又叫“打野呵”。他们的艺术要比常在勾栏中演出的艺人差一些。这些浪迹江湖的艺人,只要有观众就可以开场(宋人称之为“做场”),茶肆、酒楼、街巷、空地、寺庙、乡野的农家场院。这些都可以称之为“撂地”。

原标题:打钱的难招人的扣露天场子的苦

打凤阳花鼓

口技

竹板书

清音小班

数来宝

◎王学泰

【撂地的源流与演变】

“撂地”一词现今的读者未必都理解,特别是八零后、九零后等青年读者。“撂地”词义很简单,就是指艺人的街头演出,它产生于宋代。

古代娱乐性的文艺演出大多是为天子诸侯贵族官僚服务的,那时艺人(称作“倡优”)演出多在宫廷殿堂,或在贵人的宅第。唐代产生的“说话”像诗人元稹在《酬白学士代书一百韵》诗下小注,曰:“尝于新昌宅说‘一枝花话’。”可见当时的艺人是在白居易新居新昌坊的宅中为白、元等人演说《一枝花》的故事。

到了宋代,由于城市手工业、商业和服务业的发展,娱乐城市居民的通俗文艺演出(包括通俗戏曲、说唱、杂技等)也日益繁荣。有演出必然有作艺之人,这是第一代江湖艺人(详见拙作《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这些艺人大多是从宗法家族中流离出的游民,北宋的范祖禹曾说:“凡天下之为俗乐者,率皆游民,非良农也。”(《全宋文》)他们从农村来到城镇,也许开始就是出卖劳动力,做一些简单的劳动,后来发现自己有表演能力,于是改行作艺以博得多一些的收入。

这些艺人的起点很低,宋代还没有什么剧场之类固定的演出场所。稍稍稳定一些的地方是城市中的“瓦子”。所谓瓦子,也称“瓦舍”或“瓦肆”,是以娱乐为主要内容的商业中心。有点类似过去北京的天桥、土地庙、隆福寺之类。一些艺人在其中圈定一块地方,或盖点临时建筑,供自己演出,称作“勾栏”,或称做“乐棚”。之所以称作“瓦子”是因为它的临时性,南宋末年吴自牧在《梦粱录》中写道:“瓦舍者,谓其来者瓦合,去时瓦解之义,易聚易散也。”在瓦子中的勾栏里作艺的大多还是有较高的艺术水平的,必须会较多的“桥段”。租用瓦子还是需要一定费用的,因此,他必须有较多的观众,但大多数艺人还是不能长期在瓦子里演出的。

南宋末年周密在《武林旧事》中讲到当年杭州艺人演出时说:

如北瓦、羊棚楼等,谓之“游棚”。外又有勾栏甚多,北瓦内勾栏十三座最盛。或有路歧,不入勾栏,只要耍闹宽阔之处做场者,谓之“打野呵”,此又艺之次者。

那些不入勾栏演出的艺人叫做“路歧”或“路歧人”,表明他们常在道路边演出,这种演出又叫“打野呵”。他们的艺术要比常在勾栏中演出的艺人差一些。这些浪迹江湖的艺人,只要有观众就可以开场(宋人称之为“做场”),茶肆、酒楼、街巷、空地、寺庙、乡野的农家场院。这些都可以称之为“撂地”。

其实就是一时能在瓦子里作艺的艺人也是临时性的,当观众一少,他们就不得不离开勾栏走路,到其他地方、或其他城市演出,他们自称为“冲州撞府”。他们的游走就称之为走江湖、或闯江湖,因为到陌生地方开辟新市场,总要有点冒险精神,所以称之为“闯”。元曲中的《宦门子弟错立身》写一个宦门子弟,看中了一位女艺人,他也随之下海作艺,跟着他们一家游走江湖演戏:

冲州撞府妆旦色,走南投北俏郎君。戾家行院学踏爨,宦门子弟错立身。

一个外行(戾家)到师傅家(行院)学艺(踏爨——靠演戏吃饭)。还要跟着他们冲州撞府闯江湖。

南宋诗人陆游在农村也欣赏过撂地演出: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

从这些记载中都可见到,这些在江湖上撂地作艺的艰辛。

【我见到过的天桥撂地演出】

像现代剧场那样的固定演出场所出现得很晚。特别是曲艺演出,它规模小、演出形式简单,它们进入固定剧场演出是最近七八十年的事。他们的演出大多是撂地(天桥和鼓楼后身儿以及一些庙会),好一点是进园子(茶馆、杂耍园子,如劝业场五楼“新罗天”,西单大光明影院,白天演电影,晚上杂耍,以曲艺为主),我小的时候(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常去天桥听曲艺(相声、评书、大鼓、变戏法),所见的演出大多是撂地的。这些我在《天桥杂忆》中都有过描述。

1952年我上五六年级是在城隍庙街小学,从学校出来往东走三四百米就是“四面钟”(盖中苏友好医院时被拆毁,听说现已重建),过了四面钟再往东二百米,往北一拐,走不多远就到了“三角市场”。这是五十年代天桥的两个重要市场之一。市场有个不完整的围墙,门上有段半曲形的门楣,上面有“三角市场”四个大字。三角市场东面,隔着一条南北的胡同,再往东就是“公平市场”,它没有围墙,自然也就没有门了。天乐剧场(听说德云社所在地就是天乐旧址)在公平市场的南边。五十年代撂地演出比较规范了,天桥的艺人就在这两个市场作艺。

我第一次逛天桥是在小学的时候,那时还不敢跟家长说,因为当时大人认为天桥不是正经人去的地方,小孩去了要学坏的。我家住在米市胡同南口,与去天桥方向正相反,去天桥次数很少,所以对1954年以前的天桥我还是知之不多的。

1954年我考上北京师大附中,班上有位同学叫郑继宗,他家就住在天桥三角市场西侧,又在三角市场中有块地(那时天桥市场内每块地都是私人的),他父亲在那块场地上围个场子卖药,那时卖药除了西药房和特大的药店(如同仁堂、西鹤年堂之类)以外,都是要靠“说”来招呼和维持顾客的。江湖人有言:“金皮彩挂,全凭说话。”“金”指相面算卦批八字一类,“皮”指卖药的,“彩”指变戏法的,“挂”指耍刀弄枪的。“金皮彩挂”这四个行当要想挣到钱,非要靠“说话”不行。天桥有个练武术的,自称“山东徐”,练花枪与七节鞭、三节棍,功夫很好。有人说,他在1940年代华北武术比赛中拿过单项冠军,但因为嘴拙,花力气不少,却挣不到钱。

郑继宗腰系一条板儿带,下身是灯笼裤,仿佛是练武术的,有点天桥人的风范。我俩的关系不错,他熟悉天桥,常常给我讲天桥的故事。当时“镇反”刚过去不久,他就给我讲天桥镇压“四霸天”的故事。郑认为“四霸天”中最坏的是个姓孙的,什么坏事都干;对于张八因为武功好,似乎有些同情。说他的问题就是仗着有一身功夫老欺负人、打人。郑继宗说警察抓他那天,张八有些感觉,早上起来,刚练完一趟七节鞭,是预备传授给徒弟的,就听见有人敲门。他感到不好,回身就要蹿身上房逃跑,警察一脚踢开了街门,看到张八已经双手按着房檐,腿正要往上迈。两个警察赶紧一个人拽住他一条腿,但张八的胳膊很有劲,怎么也拽不下来他,又进来一个警察,上了房,给他前心一脚,才把他从房檐上踹了下来。

上初二的时候,郑继宗父亲去世了,家庭陷入困境,幸亏三角市场里还有块地,他们就把这块地租给说相声的了。郑继宗也不能再继续上学了,于是考上了北京警察学校(校址就在朝阳门外东岳庙里),那里上学不花钱,而且管吃管住。我们俩人还有往来,我去天桥玩的时候,也到他家去看看他。在他家场地说相声的都是比较年轻的艺人,当时都在二十来岁。其中还有两位女艺人。一位与她丈夫一起来的东北艺人,似乎以数来宝(现在称“唱快板”)为主,另一位是前些年还登台的回婉华。男演员有齐信英(后来他以说评书为主了,我听过他说的《聊斋》),似乎赵振铎、赵世忠(这二位后来去了北京曲艺团,回婉华、齐信英去了宣武曲艺团)也在这里说过。因为在这个场地说相声的有八九位,没有事儿的就在郑继宗家中休息,老太太给他们灌水沏茶。他们就四仰八叉躺在小屋的炕上闲聊。

另外一个相声场子在公平市场的中心地带。它的东侧是宝三耍中幡和摔跤的场子,东南是小金牙的拉洋片,西南是山东徐的武术场子,正南是天乐戏院,挑班的是梁益鸣(老生,所谓天桥马连良)、张宝华(武生)。正北则是天桥影院,放一些老旧影片,五分钱一张票,不对号,进去看一天也没有人管。

在这个相声场子说相声的大多是岁数较大、演出经验丰富的艺人。1950年代初活跃在广播电台上说相声的佟大方、杜三宝,名气很大,佟大方就在这里说单口相声,夏天穿一身纺绸对襟裤褂,小风一吹,很凉快。不知为什么杜三宝没到这里来过。佟大方后来在北京曲艺团演曲剧了,我看过他演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佟大方演反面人物知县的师爷。高德明、高凤山(数来宝)、胡仲仁、孙宝才(双簧)、罗荣寿也在这里演出过,还有一位姓“阿”(在旗的)的艺人等。在这里演出的艺人后来大多进了北京曲艺团。在前门小剧场(大栅栏路北)和迎秋剧场(鲜鱼口里)演出。

【撂地演出的艰辛】

那时撂地的场地大多要码三层条凳,绕一圈,可坐四五十人,其他人则站在凳子外面听。撂地的艰辛在于“打钱”(收费),它不像买票入场,只要你入了场,就要交费。相声的场子大约是二十分钟打一次钱,一到快要打钱的时候,外面站着的观众往往就撤了。靠里面的观众一回身走,就能带走一大片,用艺人的话说就是“撞了一个大窟窿”。此时艺人也会说些“片汤话”讽刺那些不给钱、不局气的观众(早些年就会开骂了)。打钱时或用笸箩(用右手中间三个指头——食指、中指无名指夹着笸箩边沿),有时也用张开的折扇(币制改革前没有硬币)。一般都是给几分钱(币制改革前的几百元),给一毛钱那就是很阔绰的了。一场下来多者挣八九毛钱,少者一两毛而已。与当今曲艺明星收入不可同日而语了。艺人们称这种挣钱方式叫“平地抠饼”,它像前面提到的“踏爨”——以演戏代替烧饭——都很形象。“平地抠饼”既容易也艰难。对于才艺高、有观众缘儿的来钱就容易,反之则难。因此逼得艺人去出彩、出新。

第二个艰辛是招人(艺人叫做“圆捻子”),因为一要钱,人就会走一大半。此时的相声艺人就要靠“打板儿”(打花样竹板)、“白沙洒字”(边洒边唱)、“唱太平歌词”等来“圆捻子”。待人来得差不多了,才开始新的一段。说书(包括唱大鼓的)因为上一段结束时,艺人往往要留个“扣子”,所以不担心听众流走。

撂地说相声不像在剧场,剧场中两个人并排站在桌子后面说,撂地演出则是坐着说。表演对口相声时,两位艺人或是坐在一边,中间有个小桌,或坐在对面俩人隔着场子说。唱大鼓的场子一般要比相声场子大,大多有天棚,小风小雨还能演出,老观众也不会走散。天桥的两个相声场子都没有棚子,稍有风雨,观众自然走散,等于半天没干。这是撂地演出第三难。

天桥的撂地演出主要在上述这两个市场里。当然,撂地演出不仅仅在天桥,像一些庙会,比如土地庙(今宣武医院)、白塔寺、护国寺、隆福寺等四大庙会都有曲艺撂地演出。但庙会是逢正日子才开,如土地庙是逢三,阴历初三、十三、二十三,白塔寺逢四、五,初四、五;十四、五;二十四、五……因此只有比天桥撂地艺人还落魄的艺人才在几个庙会之间来回赶场。

【从撂地到“十分钟二分钱”】

《撂地》一书中写到的四十位曾在天桥撂地演出过的艺人,这些艺人许多已经成名,离开了天桥,一些去了天津,其中我观赏过其演出的只有七位。是书中提到的唱大鼓的艺人刘田利、王艳茹、蔡金波,说相声的高凤山、孙宝才,唱京剧的梁益鸣,撂跤的宝善林(俗称“宝三”)。

小学时与同学一起打闹,常常爱摔跤,因此,对于摔跤的技巧很有兴趣,上面说过跤场就在相声场子的西侧,因此也常到跤场看。跤场以宝三为号召,其实宝三很少上场,每天最多也就出现一两场,与他对场的常常是他的大徒弟,五十年代宝三大约有五十多岁,徒弟二十四五岁,正当年,又是五大三粗的,不过他是为师傅垫背的,挺高的个子,让老师像面口袋一样摔来摔去。真正与宝三成对手的是满宝珍,满也有四十多岁了,头发已经花白,留个分头,宝三是秃顶。两个人有些棋逢对手的样子,但满宝珍赢的时候少。

大鼓我最爱听刘田利,他的花腔多,不像其他西河大鼓演员旋律很少变化。刘的身段作派也不错,刀枪架时时出于听众意料之外。我也听过书中提到的蔡金波、王艳茹的西河大鼓,总觉得蔡太硬、行腔单调,王则太软,都不如刘田利。

1957年之后,北京的艺人的撂地演出基本结束。政府把他们组织起来在小剧场或文化馆演出。这些演出与正式剧场的卖票还是有区别的。在剧场门口买张两角钱的票,凭此票可听一个小时。这张票后有许多小格,每个格代表十分钟。一小时后如果你还接着听,每过十分钟收二分钱。这样你听了两个小时的曲艺节目票价为三角二分。不过卖票的在剧场门口吆喝则是“十分钟二分钱”!好像有多便宜似的。其实不算便宜,当时电影票价最高的是两角五分。

【《撂地》告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曲艺知识】

我读《撂地》这本书,它介绍与评论了四十余位曾经活跃在天桥撂地演出的曲艺、杂耍演员(其中有些未必是在天桥撂地)。作者方继孝君本人喜爱传统戏曲、曲艺,又恰恰收集到一批清末民初以来北京戏曲、曲艺艺人的档案资料。包括1940年代末和1950年代初在北京社会局(国民政府时期)和文化局(人民政府时期)登记资料,有的还附有照片。过去只闻其名,不知他们到底如何长相的,如1961年困难时期,西单剧场推出一台传统曲艺,我记得有架冬瓜、老倭瓜等艺人的“滑稽大鼓”,忘了什么原因了,没能去看,一直以为憾,对于这个艺名很好奇,不知道他们长得有多滑稽?这本书中有张架冬瓜的照片,原来是一位面目不太开展的老人,这是生活苦难留下的痕迹。照片是五十七岁的,时在1947年。又过了十四年的1961年该是什么样子,可以想见。难怪有人见到他说这老人家“一身大青布的裤褂,破袖口上都是光又亮的油渍,几颗稀疏的牙齿,歪着嘴,反衬出一脸的青黄苦相”。

全书不仅保留了许多可贵的资料,作者在介绍艺人时,结合他们的从艺经历、随文梳理了许多曲种(如单弦、京韵大鼓、西河大鼓、梅花大鼓、滑稽大鼓)的流派演变与发展过程,使读者对这些相对较为陌生的曲艺有了新的认识。这样的著作近几年还是不多见的。

供图/小白

本文作者王学泰:著名中国游民与流民文化问题研究专家。退休前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著有《中国人的饮食世界》《中国流民》《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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