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命运的阴影中——一篇关于文革的私人对话

今天之所以要深刻反思文革,之所以大声疾呼深化政治体制改革,推进民主法治建设,就是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不再经历形形色色的变相文革,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能在权利有保障的环境里和平、自由地生活。

4月15日,凤凰评论“首席评论员”栏目刊载了林达老师的文章《已消失的中国“犹太人”群体》,读完这篇文章,非常沉重。许多人在阶级斗争为纲年代里被歧视、被虐待,他们是一个庞大的群体。设身处地地想想那个中国的“犹太人”群体,难道我们的心不颤抖吗?

在一个微信群里,我推荐了这篇文章,并写上了如下按语:

过去我们受了许多血腥暴力的阶级斗争教育,脑子里没有“人”,更没有“人权”,只有“敌人”“人民”的概念。对归入“敌人”另册的所谓黑五类、黑七类、臭老九,无论他们经受了什么样的悲惨遭遇,都无动于衷,这即所谓“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那时,人所该有的同情心,几乎都被压抑死了,谁要是动了恻隐之心,就被自己、也被别人批判为“阶级立场不坚定”。如果说那时年少不懂事,那么今天回头反思,难道不心痛不震撼吗?在一个现代政治文明国家,人们可以有不同的政治见解,但绝不能因为政治见解不同而被残酷迫害,绝不能把人分成上等人和贱民。今天之所以要深刻反思文革,之所以大声疾呼深化政治体制改革,推进民主法治建设,就是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不再经历形形色色的变相文革,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能在权利有保障的环境里和平、自由地生活。

发言在同学群里激起了反响。一个同学希望私聊,于是就有了下面的长篇展开。

平:先说个别人的故事,真人真事。Z老头辛苦努力,在解放前夕拥有了工厂,另外在西安也办了厂。解放了,形势很好,老头把所有的家当都投进厂里,进了原材料,准备造汽车,大干一场。公私合营粉碎了他的梦,老头不能接受,携老婆住进和平饭店跟政府理论,结果可想而知,不法资本家的帽子牢牢地扣在头上,房子、车子统统没收。老头大病一场,诊断为精神分裂症。

后来几十年老头一直在自己厂里当工人,技术很过硬,也不因自己的身份而低头。退休后自己在家造车,载着老太满世界跑。他的大儿子摇着轮椅去北京讨公道,摘掉了“不法”的帽子。问他为什么不提赔偿,起码得把房子要回来,他回答说不敢提,万一上面不高兴,反都不给平怎么办?

遐:读了你上面的故事,很凄惨,忍不住想哭。以前这样的人和事,都是没处说也不敢说。我之所以把林达的文章贴出来,就是想反思历次的政治运动。这种暴力掠夺在革命神圣的名义下获得了正当性,但带来巨大的浩劫。到现在,我们这一代人里还有很多人崇拜革命,崇拜暴力。你还有这样的人和事能写出来吗?我想把它汇集起来,提供给一些做历史记载历史研究的人。

平:跟你聊聊我家吧。昨夜失眠了,有很多事本想忘掉,可怎么也忘不掉。

从来没有抱怨过父亲,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只是命运不济罢了。因为我出生晚,有些事情是我姐姐告诉我的,有些是我自己的感受,可能稍有偏差,请谅解。

我父亲大学毕业后没找到工作,后来又生了一场大病。母亲变卖陪嫁首饰,终于治好了父亲的病,父亲随后在亲戚的帮助下找到工作,在上海一家纱厂。不久,他接到同学来信,邀请他去大生一厂,那边工资高福利好。父亲心动了,大概在1947年左右到了N市。随后我母亲带孩子也过去了,在N市安了家。我父亲不善交际,也很老实,在那边结识了一个人,姓姜还是蒋,填写了一张表,是加入三青团的。噩梦从此开始,据说上面委任他为小队长,但他其实从来没有活动过。父亲是搞技术的,不过问政治。

解放后,所有在伪政权里做事的都要主动去登记,之后定罪为“历史反革命”。父亲是搞纺织厂水暖通风的,是厂里这方面的元老,这方面的技术人员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什么事他都身先士卒,经常下深井,患上了关节炎,在厂里口碑也不错,老工人都跟我说:你父亲是个好人,老实人。

文革开始时,工厂没多大动静。在67年底还是68年初,某一天父亲没有回家,同时一张大字报贴在家里大门上。因为出身地主,同一弄堂的小姐妹们不和我们玩了,一时间我们成了另类。不管刮风下雨,门都是开的,那张大字报也不敢碰,弄坏了可是罪加一等。直到我和哥哥去插队时,父亲也没被放出来。关押时批斗是经常性的,挂个大牌子,低头站在台上,真正的老工人不管这事,也不动手打人。倒是带手把手教出来的技术员在背后捅刀子。父亲心知肚明,但绝口不提。最难堪的是去打饭,两个人脖子上挂个大牌子,要去大食堂给被关的几十号人打饭,放出来后父亲从此不肯踏入食堂半步。几年以后,父亲说,多少次想一死了之,但又不能死,死了便是畏罪自杀,罪加一等,老婆孩子怎么活?

父亲从科室下放到车间劳动,重体力活,三班倒,五十几岁的人,浑身病,没办法,咬紧牙关,熬!几次晕倒送医院,还好厂医是老同事,看在昔日的脸面上,有时給点病假,工人老大哥也时不时帮点忙。熬过几年,调到车间加工点管理工具,又过一段时间回到原科室。退休后五厂聘请,重新干老行当。加入科技工作者协会、纺织工程协会,总算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是喜?是悲?

遐:这几年我自己的认识有了提高,反思革命,才认识到反人类反人性的罪恶和残酷。过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同学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而且也不会去想。那时从没有过替别人想想的角度,从来都天然认为革命伟大。到后来大了,回想起初中对白XX的态度不好,那时逼迫同学下乡,白XX结婚了不去下乡,我们就鄙视她。现在想来非常内疚,后来全班同学聚会时,白XX明显地和大家疏远,当时我其实心里挺难受的,感觉那时侯伤害了她,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现在想来,我们姐妹三个没一个下乡,都去当兵了,是货真价实的利用特权逃避下乡,有什么资格去说别人?但那时我不这么想,还认为当兵光荣呢。这些年来一点点地反思检讨自己,感觉到以前有很多错误的东西,现在需要一点点清理掉。

平:我父亲工资挺高,母亲持家有方,不愁吃穿。子女学习成绩都很好,整面墙壁上都是奖状。上初中第一次填表,有一栏为“政治面貌”,我不知道怎么填,母亲教我在父亲一栏里填写“清楚”,别人的都填“清白”,我知道有区别,但母亲不说,我也没问。后来姐姐放假回来,说起入团的话题,她嘱咐我不要打入团报告:我家的是入不了团的,哪怕你再优秀。我的心顿时凉了。

看着同学们积极求进步,心里的滋味不好受,遇到这种话题,总是小心翼翼地绕开,从心里羡慕出身好的同学。1966年的暑假,小学时的几个同学到附近农村学农,很快农村也闹革命,那些青年冲进地主、富农家,打烂人家的坛坛罐罐,撕碎人家的衣服布匹。当时我也跟着进去,看那老夫妻惊恐无助的样子,心中不忍,当晚离开那儿回家了。到学校一看,天下大乱,至今还记得张XX老师跪在条凳上涕泪交流的样子。在学校昏天黑地地混了一阵,武斗开始了,不时传来XX被抓了,XX自杀,小地方,这些人都认识。

遐:你写得实在太感人了,我真想悄悄地发到我北京朋友的圈里,好吗?让那些在高官大院里长大的人看看,他们从来就没有平民百姓的生活体会,更体会不了因家庭成分、因莫须有的政治帽子而被歧视,在政治阴影下担惊受怕生存的同龄人的内心。

平:好的。不过别透露我的真名。

遐:放心,我帮你取个昵称就好。你的文字非常好,我读了感触颇多。

平:父亲被关押在厂里,家里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没有哭泣,没有埋怨,日子照常过下去,只不过奶奶不再拿着放大镜看报,呆呆地坐着,不再喋喋不休。母亲仍旧做着家务,义务为居委管理着互助储金帐户,为一些有困难来求助的人帮忙。我们心里明白,挨打批斗免不了,但不会送命,父亲是老好人,从不得罪人,与世无争,不会有人下毒手,普通工人大多满善良的。不久,姐姐回校,毕业分配到贵阳,二哥插队去启东。在同学们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我报名去了启东。上学是无望的,我不想让同学知晓这一切,我有我的自尊,可怜的一点点自尊。

哥哥姐姐都走了,家中留下上小学的小弟、母亲和奶奶。对面楼的邻居家在一个夜晚被抄,一片狼藉,母亲事后对我说,假如抄家,倒不如一根绳吊死算了。母亲是个极要面子的人。至于为什么没抄,一个原因是我家从不张扬、人缘好,还有就是母亲和居委干部关系极好。奶奶病了,老家乡下来人,要抓老太太回乡批斗。在居委的帮助下,最终同意在居委开批斗会。神智不清的老太太拄着拐棍,由人扶着站在台上,母亲代为念认罪书。没过几个月,奶奶去世,父亲已经放回,得以给她送终。

遐:没想到你们家遭遇了这些,文革真是所有人的劫难。迄今为止我们说反思文革,说得热闹,但大多数都是那时的红卫兵,自己没有受到过“犹太人”遭遇,甚至没想到有中国特色的“犹太人”群体。并且,反思文革尽管也说到人的遭遇,但多数都在说名人官员,何曾说过归入黑四类黑五类黑七类臭老九的普通人的遭遇?没有。因为他们是芸芸众生,是沉默的羔羊。50年了,这个群体默默忍受,默默地自我舔抚内心的伤口,尽管他们中有不少人的物质条件大大改变了,但心头的伤口依旧在流血流泪。这是中国社会隐藏最深的伤口,伤口的愈合,需要复苏人性,确立人的权利和人格尊严意识,并使之成为国家和全社会的的基本价值底线,否则所谓的“政治正确”还会以“民主”、“法律”的名义,继续行反人性反人类的集体罪恶。所以,我感到,反思文革离不开中国特色“犹太人”群体的发声。

平:那天,我系着围裙在摘棉花。棉花大多都已摘好交库,只剩下枝头上稀稀落落的几朵。活不重,心不宁,眼皮跳个不停,似乎要有什么事情发生。我至今都记得那种感觉。邮递员把一封信交给我,是母亲写的。她告诉我,她得了癌症,晚期的,本地医院无法治,建议找关系去上海。走了一小时的路,顺利请到了假,第二天回了家。再返队时已是几个月后,打开门,我惊呆了,被子、衣服和一些杂物堆在屋子中央,上面倒扣着木盒,看得出火烧过的痕迹,窗户开着,玻璃没了。在田里干活的老乡都涌过来,七嘴八舌的。隔壁传来一阵吵闹,大家又一窝蜂地走了。原来,隔壁那女人疯了,发作起来拿着菜刀追人。那火就是她放的,幸好没烧起来。说来也可怜,他们是渔民,不知为什么“送”他们来种田。俩口子四十多,老公哮喘,儿女十岁多。身体差,农活不会干,哪里挣得到工分?压力大,老婆脾气暴,哪想到就疯了呢。她和我一墙之隔,每天晚上我把门闩上,再用长凳顶住。窗户修好,用一根手臂粗细的长木棍撑牢。枕头边放把菜刀壮胆,疯子的力气很大,我害怕极了。回城十几年,经常做梦还在那儿,心里又急又怕。

75年底,好像是邓小平复出主持工作,知青的情况有了改善。公社下达知青回城的指标:25%,很幸运的我拿到这个名额,回家了!

回家工作,稳定下来后婚姻大事提上议程。父亲的问题没有彻底解决,必然影响到子女。大哥的婚姻之路坎坷,他像父亲,人老实,话不多,大学毕业分在Y市。介绍的女孩子不少,但当他把父亲的事如实说出,结局都是分手,直到三十几岁才成家。那时我的要求是找个工人家庭出身的,平庸的人。军人不行,政审通不过;积极进步也不行,会影响提拔;出身不好不可以,我不想祸及下一代;差点的也不可以,我看不上。父母总觉得我太挑剔,但有谁知道我真实想法?当然后来时势变了,噩梦总算结束了。

八十年代的某一天,我听到母亲的歌声:北京有个金太阳……唱得很好听,我从来没有听到她唱歌,好奇极了,忍不住问道:“妈,你说是国民党好还是共产党好?”她想都没想,说:“共产党好。共产党来了,没有通货膨胀,没有赌博嫖娼,没有土匪,不要跑反。”是的,那时都没有。

父亲退休后,时不时地开个会,去外面参观参观,收获了他应该得到的尊重,很满足。父母的晚年过得很平静,子女们也远离政治,干好了自己的本职。经历了这多么多,我真心希望国家繁荣富强,人民安居乐业,每个人都能有尊严地活着。

作者

余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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