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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安处是吾乡


来源:光明日报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这个意思,颇似出于佛书。然而我对佛书,所知甚少,不知其中可否找到来源。类似的话,白居易诗中倒是屡屡提到,最明白的一例是,“老来尤委命,安处即为乡。”那是他想在庐山结一草堂隐居时写下的。这一年,也正是他写下《琵琶行》的时候。《琵琶行》中多凄苦之语,那时他贬谪在江州。在《初出城留别》中,白居易还写道:“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香炉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他“偶题东壁”,作了一首七律。随后,又以此题再作三首,第三首如下:

原标题:此心安处是吾乡

【说文谈史】

宋神宗元丰二年,乌台诗案发生,苏轼被捕。经多方营救,死里逃生,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苏轼的亲朋好友,有多人受牵连,其中宋初名相王旦的孙子王巩,字定国,被贬到宾州,即如今的广西宾阳,监督盐酒税务。宾州当时属广南西路,地处偏僻,生活极为艰苦。王巩南迁,带了家中歌女柔奴同行。三年后北归,与苏轼相见。苏轼问柔奴,岭南蛮荒之地,风土很不好吧?柔奴回答说: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闻此,大为感动,写下著名的《定风波》词: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词前有小序:“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

孙宗鉴《东皋杂录》记此事,添加了一句,说“东坡喜其语”。这个“喜”字,真是令人思绪万千。东坡岂止是“喜”其语呢?“此心安处”这句话,世人多以为旷达而爱之,自无不可,但知堂老人说:此言甚柔和,却是极悲凉。这才说到深处。古代贬官,流落于遥远荒凉之地,多有病死者。东坡晚年被贬海南,最大的心愿,便是死前能够北归。黄庭坚被贬宜州,也是在今天的广西,结果病死于当地,年才五十一岁。秦观被贬在今日广东的雷州,放还途中病故,年才五十二岁。更往前,韩愈因谏迎佛骨被唐宪宗贬至潮州,他那样以道义自许的倔强汉子,流放途中遇到侄儿韩湘,所赠的诗中,也不免哀情毕露:“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他不认为自己能够生还,所以拜托侄儿收拾他的骸骨。

事实上,在乌台诗案受牵连的诸人中,王巩是处罚得特别重的。他曾经跟随苏轼学文,和苏轼关系之亲密,不亚于苏门六君子中的各人。诗案主事者之一的舒亶,诗词都算名家,但不知为何,对苏轼恨之入骨,必欲置之死地,对苏轼的朋友也不肯放过。他说苏轼“与王巩往还,漏泄禁中语,阴同货赂,密与宴游”,用词非常险毒。王巩遭贬时,幸亏人还年轻,才三十二岁,体格尚健,终能熬过异乡的磨难。另外,他性格也很豁达,这一点,与东坡相似。苏轼诗集施注说他“亦几死,而无幽忧愤叹之意”,真是了不起。

王巩在宾州期间,和苏轼往来通信。苏轼对他受自己连累,心中愧疚,十分不安。王巩反而转过来安慰苏轼,说自己精于道家养生之法,修行不废,身体是无碍的。广西出产丹砂,苏轼写信给王巩说:“桂砂如不难得,致十余两尤佳。如费力,一两不须致也。”可以看出两人的亲密无间。

元丰六年,苏轼为王定国诗集作序,其中说:

“今定国以余故得罪,贬海上三年,一子死贬所,一子死于家,定国亦病几死。余意其怨我甚,不敢以书相闻。而定国归至江西,以其岭外所作诗数百首寄余,皆清平丰融,蔼然有治世之音,其言与志得道行者无异。幽忧愤叹之作,盖亦有之矣,特恐死岭外,而天子之恩不及报,以忝其父祖耳。孔子曰:‘不怨天,不尤人。’定国且不我怨,而肯怨天乎。余然后废卷而叹,自恨期人之浅也。……而定国诗益工,饮酒不衰,所至翱翔徜徉,穷山水之胜,不以厄穷衰老改其度。今而后,余之所畏服于定国者,不独其诗也。”

敬佩王巩,非独其诗,更在其品格,不怨天尤人,不以穷困而改变生活态度。儿子夭折,王巩自己也差点病死,这样的遭遇,够悲惨了。柔奴说心安,正如朝云深知东坡,也是说出了王巩的心里话。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这个意思,颇似出于佛书。然而我对佛书,所知甚少,不知其中可否找到来源。类似的话,白居易诗中倒是屡屡提到,最明白的一例是,“老来尤委命,安处即为乡。”那是他想在庐山结一草堂隐居时写下的。这一年,也正是他写下《琵琶行》的时候。《琵琶行》中多凄苦之语,那时他贬谪在江州。在《初出城留别》中,白居易还写道:“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香炉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他“偶题东壁”,作了一首七律。随后,又以此题再作三首,第三首如下:

日高睡足犹慵起,

小阁重衾不怕寒。

遗爱寺钟欹枕听,

香炉峰雪拨帘看。

匡庐便是逃名地,

司马仍为送老官。

心泰身宁是归处,

故乡何独在长安?

从这些诗句来看,可见心安云云,是有无奈的意思在里头的。赵翼说白居易出身贫寒,生活容易满足,故能自得其乐。白居易字乐天,真是名副其实。苏轼很佩服也很喜欢白居易,自号东坡,便是从白居易诗中而来。这两位都以乐天知命著称,但无妨也有悲伤的时候。旷达和无奈,本就是一件事的两面。苏轼晚年,作《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备极沉痛。

贬谪海南之际,苏轼作诗给弟弟苏辙,表示要以古代的贤人箕子为榜样,人到哪里,就把哪里作为家乡,并把文化的种子带到那里:

平生学道真实意,

岂与穷达俱存亡。

天其以我为箕子,

要使此意留要荒。

他年谁作舆地志,

海南万里真吾乡。

(《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

但在《澄迈驿通潮阁》中,他说:“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远望中原,归思难耐。虽然心中已做好终老海南的准备,但即使死后,灵魂也是要回到故乡的。唐末诗人韩偓晚年因战乱而流落在福建南安,《春尽》诗中有句“人闲易有芳时恨,地迥难招自古魂”,也用了招魂的典故。家乡,不管怎么说,总是不可替代的。

(作者居住于纽约,写作以散文、随笔、书评及影评为主,并有大量翻译作品发表,著有《垂钓于时间之河》《书时光》《空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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