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特大龙卷风灾实录：生死大楼村

龙卷风，暴风雨，冰雹

6月23日，星期四。江苏省盐城市阜宁县新沟镇大楼村的小教堂没有人讲课。

廖春生发现天气不对劲儿时，已经接近下午三点。这个大楼村的普通村民，靠自己多年干农活积累的气象经验，叫回了在外面的老婆，他说：“我看天有点不对，要不咱去学校把娃接回来？”

他老婆跑到摇摇欲坠的晾衣杆前，看了看天，回他：“没得什么事，就是好像晚上要下大雨哦。”

廖春生心里仍旧不安，他将老婆叫回屋里。他刚刚关好门，天地，霎时换了颜色。廖春生说：“我们两个人本能去推开门，门已经推不开了。”有生之年从未经历过此情形的廖春生，甚至不知道外面的大风是什么风，刮得如此厉害。而推不开门的廖春生夫妻，心急如焚，担心着还在学校上课的儿子。

大风将廖春生夫妇堵在屋里几十分钟后渐弱，在暴风雨中，老师将他们的儿子送回家来。

住在村子东南角的陈贵友家，门前有两课近20年树龄的大树，被大风摧断后，砸向了房屋。陈贵友说：“当时不知道大树被刮倒了，只晓得风大得很。我和老伴儿在家里顶着门，特别害怕。”陈贵友老两口有一个儿子，在陈贵友眼里看来，这个儿子特别争气，不但去北京打了工，还娶了个北京媳妇。

（劫后余生的廖春生与他和老伴的一笼鸡，廖春生说：“没想到这么结实的树被刮折了，这几个宝贝鸡居然没啥事儿。” 凤凰网王一然摄）

但儿子娶了媳妇，就很少回大楼村了。听着外面大风的呼啸肆虐，陈贵友想，要是看不见儿子就死了，是不是挺憋屈得慌？儿子得多少天之后才能知道爹妈没了？爹妈没了他是不是就不认这个生他养他的大楼村了？

龙卷风持续了几十分钟后，新一轮的暴风雨裹挟着冰雹，砸进了这个村庄的梦魇。陈贵友说，大概七八个小时，他和老伴儿轮流顶着门：房顶的瓦被大风掀开了，外面的鸡笼中十几只鸡上蹿下跳地哀嚎，旁边的教堂不断传来木头与瓦片撞击的声音，还隐约听得见有人在哭号……

陈贵友家旁边的大楼村教堂已面目全非。棚顶的天花板已掉落四散，屋里的凳子被掀起来，满地的碎玻璃与水中，漂着落下来的大芯板。在讲堂左右有两块小黑板，一块记录着教会收支，一块写着祝福诗。在讲堂左侧小黑板的收支记录上，最后一次是6月22日，内容是爱心奉献刘志勇，800。

（龙卷风肆虐后的教堂已面目全非。凤凰网王一然摄）

（讲堂左边的小黑板记录着教堂的收支。 凤凰网王一然摄）

“这点儿小事儿不用回来”

与前两家相比较，85岁的丧偶老人王喜荣是眼睁睁看着龙卷风来的。他在堂屋门口，看着如蛟龙出水一样的风以西南—东北方向刮过来，声音像“海啸”一样。他赶紧跑进了厨房，他们称为“小房子”，靠在“大房子”边上，相对狭小，建筑材料也没那么坚硬。不敢去大房子，也幸好没去，“去的话可能就被砸死了”。

但王喜荣还是被房顶掉落的砖块砸中，细碎但躲不掉全部。他的左边头部被砸伤，偏身一躲，一块砖头砸中右大腿，滑到地上。风停后，他想去村诊所包扎头部，结果发现村医也被砸伤，于是一起被村民送到医院。70岁的村医，是四千多人的大楼村唯一的医生，治疗头疼脑热各种小病。

头上缝了九针，右膝盖高高肿起，输液之后稍稍能活动。在苏州打工的大儿子晚上七八点钟赶回来，大暴雨浇淋一路。也被砸得麻木，无法动弹。第二天，计桥村的外甥赶来陪床接替。老人已经可以坐起来吃饭，并笑眯眯地说当时的情况。

（已经能自己坐起来吃饭的王喜荣老人，头部缝了九针。 凤凰网郭睿摄）

王喜荣在村子里，算是“小日子过得不错”，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和三儿子在苏州私企打工，相对有钱的二儿子在宁夏工作，女儿在上海打工。三个儿子每个月共给五百块钱生活费，其中二儿子负担300。

“三个儿子的五百加上共产党的二百（老人补贴），每个月有七百多元的生活费。”王喜荣积蓄的八千元钱被风刮得只剩下三千多元，被后赶回来的大儿子找到了。还有一笔五千块，被老人藏在二层的水泥板里，被大风吹走，老人说起来心疼不已。

（王喜荣有一个老人机，不能上网，只用来接电话。 凤凰网郭睿摄）

儿女们不到春节，几乎不回来看望老人。王喜荣一个人住在当初为了大儿子结婚盖的二层小楼里，“本来房子是给大儿子结婚盖的，说住到老……”

王喜荣的外甥说，这点儿小事儿（在外的家人）都不用回来；王喜荣也笑笑，“回来一个（孩子）就行啦。”笑中饶有一丝复杂。

大楼村的中青年多在外面打工，少数在村里务农，出去打工的近一点的在县里的工厂上班，住在县里。老人与孩子，在灾难面前的“糙”，让这个村子有种特殊的坚强。

几个孩子在拿打开的灭火器喷射玩耍，如果不是这次灾难降临，他们可能一辈子不会有这样的玩具。他们笑闹着，每个人换着喷出白色的屏障，掩盖住了那些老老小小失去家园的眼睛。

（孩子们在灭火器喷出的白烟中笑闹。 凤凰网王一然摄）

（被孩子们拿来玩耍的灭火器，如果不是灾难的降临，他们可能一辈子不有这样的玩具。 凤凰网王一然摄）

他跑出了屋子，再回头失去了一切

从陈贵友家向北直行二十米，再向西行走，就会见到一排联排的二层小楼。这些小楼的一楼几乎都用作底商，受损程度不大。而在联排小楼的末尾，有一个逼仄的公厕。

让村里人谈起来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公厕与小楼夹角的后面的棚子。它的主人是一对夫妇，丈夫是大楼村人，妻子来自兴化，在大楼村承包了螃蟹塘养螃蟹。

廖春生说，养螃蟹的这对两口子没有固定的房屋，只有一个搭起来的棚子（活动房），棚子就在螃蟹塘的旁边，除了屋里的生活必需品和简单的家用电器，一个简陋的活动房，一条小舟，一只狗，八十亩面积一塘的螃蟹，是这对夫妇在大楼村的全部财产。

龙卷风侵袭大楼村时，丈夫石贯中凭着一股劲儿从已经朝不保夕的活动房里跑出来，回身想喊妻子时，那座不堪一击的小棚屋与朝夕相处的妻子已同时被卷入轰鸣的飓风中，又卷入螃蟹塘里。石贯众在一瞬间，几乎失去了大楼村他拥有的全部。

（画红框的地方，是石贯中夫妇的活动房主要居住区，已面目全非。紧靠着螃蟹塘，身后的联排二层小楼并未有太大损伤。）

石贯中的表弟说：“根本来不及反应，嫂子直接就被风‘插’到水底了。我哥拉着尸体回兴化，他都不想再回村了。天灾咋躲嘛？也不能怪谁，命不好。”

（石贯中的表弟[图右]与村里的人帮石贯中剁碎冷库里冻着的鱼虾，螃蟹都还活着，还要他们接着喂养。）

冷库是石贯中租来的，冻着个头小数量少的鱼虾。石贯中的表弟将冷库中剩下的鱼虾剁碎，剩余的螃蟹都还活着，他们要继续喂养。石贯中留下了那条与他们夫妇二人日夜相处的小狗。

（栓小狗的地方是石贯中家的厨房加仓库，放着养螃蟹的饲料。棚子刮没了，小狗不让任何人触摸。石贯中没有再回来接它。 凤凰网王一然摄）

错位的预警

似乎有些黑色幽默，早在6月20日，盐城市气象局公开辟谣：根据6月20日下午最新的气象资料分析，预计未来10天我市进入多雨时段，但随着副高进退，以过程性降水为主，晴雨相间，不易出现连续强降水天气。并强调：不会出现特大暴雨。

（盐城市气象局公开辟谣，称未来不易出现连续性强降水天气，并强调不会出现特大暴雨。）

市气象台台长韦莹莹还作了紧急辟谣，表示入梅以后天气形势较为复杂，希望社会各界能够继续密切关注天气预报，通过影视天气预报、96121、手机短信、盐城气象官方微博、官方微信等正规途径获取知晓天气变化。

而后，并非在显眼头条位置，在6月23日13点42分、15点19分、18点7分、19点21分分别发布了雷暴黄色、橙色预警及暴雨黄色预警信号。其相关微博也发布了预警信号。

廖春生说，他没有听说过微博。大楼村的许多村民都不了解微博，有的手机是不能上网只能接打电话的老人机；有的家里没有手机；只有少数的幸运的人，通过微信群看了那条“谣言”，提前得到了预警。他们都没有得到官方的短信类的预警通知。

村民说，龙卷风来时，村里村委会有大喇叭广播预警。但是风太大，有的人根本没有听见。

这个地处苏北的小村庄，一夜之间被埋在在瓦砾砂砾中。甚至有些村民后来才知道，那条肆虐过村子的恶龙叫做龙卷风。

生死线

龙卷风的风带，碾过硕集镇、陈良镇、板湖镇、吴滩镇、沟墩镇、开发区等地区。

（6.23江苏盐城阜宁龙卷风受灾区域及路线预估。图片来源于卓明灾害信息服务中心）

在这条龙卷风带上的农村，建筑多与大楼村一样，为二层砖垒、水泥磨的小楼或木架草顶瓦盖配砖墙和泥墙的平房。

大楼村死了四个人，灾难以村中砖瓦到顶的二层小楼划出了分界线，那些平房几乎无一幸免，有的甚至只剩下一堆残砖碎瓦，没有半点村屋模样。

52岁的大楼村村民张善龙，正和妻子女儿一起把残存的家具搬到电动三轮车上，开到妻子的娘家。从早上到现在，拉了好几趟——先从贵重家电开始，衣物棉被，到最后的破旧电饭锅，各种修车工具，一样不剩，统统扔进电动三轮车后车厢。

风起时，妻子带女儿回了娘家，躲开了这场灾祸。张善龙一个人在家，中午在微信群里看到消息，知道有台风要来，于是没出门.风起时，他才反应过来，这是他从没见过的风。他赶紧关门，用他的话讲“将将来得及”，张善龙双手使足力气，才把堂屋门关上。等风停了，出来时，二楼已经少了一大半。

挺着大肚子的谢兰玉，指着码好的化肥袋说：“这是今年刚收的小麦，幸好还在。”谢兰玉的婆婆周永华今年54岁，没有她这样的乐观心态，对着还没歪掉的房子念叨：“家没咯，没有家咯……”屋子盖起了二十多年，二层，砖瓦结构，屋顶有吹断一半的细木头，直直愣愣翘起。

这种砖木混合的房子，在村里当然不是最差，也谈不上好。更不好的房子，顶上铺了草苫，河里长的芦苇，用来造房子，经不得风。从浙江赶来的救援队，还惊诧于此地一些房屋的“年代感”。

而另一条分界线，在大楼村与沙湾村之间。

向329省道走的路上，一过了大楼村，就看到有人依旧在田里劳作,现在正是插秧时节。只能在一些有些杂乱的树上找一点风过的痕迹。小卖部前站着几个人在讨论着龙卷风的事情，还有人结伴去邻村看热闹，他们从未见过这么骇人的景象。沙湾村与大楼村紧挨着，却隔出了一条生死线。

如果不是县医院与不断经过县城的各路救援车辆的存在，阜宁县城与整个风带似乎完全隔绝。县里的KTV、网吧等娱乐场所正常营业，没有一丝受灾的迹象。“有的人家在镇子村里，知道得早。我们都是看到新闻出来才知道有这么大的龙卷风。”出了县城不远的省道上，一辆辆去往灾区的救援车，抢修车，志愿者车在阴鸷的天穹下行驶，有些志愿车开不到受灾的村子，村路太窄只能让救援车与抢修车先行。

6月24日上午9点，江苏省省长石泰峰通报：射阳阜宁龙卷风冰雹特别重大灾害已造成98人死亡，800人受伤。其中阜宁县死亡96人，受伤682人，9499户房屋倒塌，24007间房屋受损。

一时间气象局及之前对特大暴雨作出的辟谣成为了人们愤怒的焦点。

一位气象局工作人员说：“龙卷风确实无法准确预报，这是科技水平决定的。目前能做到的是龙卷风临近提醒，也就是出现龙卷风的迹象后，判断龙卷风的去向。对龙卷风下游地区拉响警报。而这种临近提醒一般只能提前5到30分钟发布，准确度也达不到50%。”

夜幕降临，从阜宁南县医院到阜城大街的路上，华灯初上，射河两岸一片璀璨。而相隔十公里之外的村镇，在50年一遇的龙卷风肆虐之后，仍一地狼藉。

（文中除王喜荣、张善龙、韦莹莹外，其他均属化名。）

（凤凰网：王一然 郭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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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孙莹 PQ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