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之后,美国人做了什么?

灾难之后,美国人做了什么?

三角公司火灾惨案不仅推动了美国劳动保护的立法与监管,也改变了世界。“三八”国际妇女节的设立,其中一个主题就是为了纪念在三角工厂火灾中丧生的140多名女工。

“8·12”天津港特大火灾爆炸事故,举国震惊。这些天,围绕着事故的真相、问责和反思也成了公众关注和议论的焦点。

每当灾难发生后,有些人喜欢用“多难兴邦”来重建信心。然而,如果灾难一再重复出现,悲剧一再以似曾相识的方式反复上演。

这样的灾难不仅不能兴邦,只会继续带来无所谓的财产损失和人员伤亡,以及环境恶化等后果。如杜牧在《阿房宫赋》所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前不久刚刚读完一本书《兴邦之难》,讲的是发生在进步时代美国三角制衣厂的火灾,火灾过程之惨烈自不必说,火灾前后发生的变化,对火灾的调查处理,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后果,尤其发人深省。

工业蓬勃时代,政府站资方一边

19 世纪下半叶,由于工业化推动,美国城市化发展很快,但城市管理体制很不健全,作为政治集团的“城市老板”适时出现。他们把市内电车道、煤气管道的使用特权和建筑合同报给当地商人,把城市规划项目透露给关系好的房地产商人,他们向酒吧、妓院和赌场提供保护,保释罪犯并影响法官的判决,以此获得好处。作为回报,他们得到选票和对其党派的服务。

《兴邦之难》中,纽约市的“坦慕尼社”已经成长为一个纯粹的政治组织,即纽约市民主党执行委员会。在选战激烈时,坦慕尼社愿意为一张选票出价2美元,但更多时候,他们是用工作机会和其它好处来换取底层民众支持,而不是直接用钱。坦慕尼社的小恩小惠无助于解决社会问题,但的确给有困难的人提供了帮助,有时是雪中送炭。

在很长时间里,美国实施的是自由放任的野蛮资本主义。《兴邦之难》中,纽约格林威治村三角女装厂火灾案发生于1911年3月25日,这一时期在美国历史上被称为进步主义时代。此时,危险的工作环境是家常便饭。一项计算显示,在工业蓬勃发展的1911年代,每天都有上百名美国工人死于工作中。矿场塌方、轮船沉没,沸腾的钢水浇到头上,火车头碾过身体,赤裸的机器截掉他们的胳膊、腿,扯掉头发或将整个人吞掉。

就在三角工厂发生火灾的四个月之前,纽瓦克的一家纺织厂刚刚发生过一起几乎一模一样的火灾,烧死了25名被困的女工,而且当时就有专家预言,曼哈顿迟早会出现最严重的事故。但工作场合的安全问题一直疏于规管,而对工人的赔偿被当成新鲜事或被指为社会主义那一套。

惨烈的三角工厂火灾

尽管工会运动风起云涌,但是三角工厂的犹太老板布兰克和哈里斯对此进行了抵抗。他们俩1865年后先后从俄国移民到美国。在血汗工厂时期完成了原始积累,先后租下了艾什大厦的8、9、10层作为三角工厂的生产场地。布兰克负责销售和业务接洽,哈里斯负责工厂的布置与生产。1908年,三角工厂曾发生一场自发性罢工,但是以失败告终,为首者被逐出工厂。

三角工厂的火灾发生于1911年3月25日下午。星星之火从8楼燃起,几秒钟内迅速蔓延。大约180名工人从狭窄的出口紧急逃生。当人们试图用灭火水管灭火时,水管喷口没有压力,就是不出水。烈火很快烧到大约250人的9楼和老板办公室所在的10楼。但是,一边的逃生通道被布兰克和哈里斯锁住,逃往天台的楼梯狭窄而脆弱。及时赶到的消防人员发现,他们对于火灾几乎无能无力。大批民众焦急而惊悸地看到,50多名工人先后从高楼的窗口跳下,有的摔死之后面目模糊。

这场火灾,导致了146人遇难。而这场灾难之所以格外震撼人心,原因在于受难者的死亡过于惨烈。

火灾发生后,警方首先组织遇难者的家属认领尸体。这些个体生命的片段,事件的花絮和插曲,一连几天占据了当地报纸的主要版面。四天后,有35万人参加了为三角工厂死难者举行的送葬游行。成千上万的人们冒着一场绵绵阴雨走完了全程。还有25万人站在路边默默观看了仪式。但是,关于死难者到底怎么死的、谁该被追究、该怎么善后等,都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模糊起来。政坛领袖人物们态度模棱两可而又急于为自己辩护。

老板为何不防范?

在1911年时,工厂的消防安全已经早在整整一代人以前成为现实;事实上,工厂防火科学出现得还要更早。1835年,当罗德岛一位棉纺厂厂主撒迦利亚·艾伦发现,对自己这家防火安全系数极高的工厂,火灾保险公司竟然收取跟一般烂厂一样高昂的保费时,他实在感到忿忿不平,于是萌生了一个想法,将防火安全系数高的厂家捆绑到一起自保。

艾伦的互保机制将这一动力给颠倒了过来。由于成员们都要为每一次火灾买单,较安全的工厂就意味着可以交较低的保费。到1880年代时,标准的新英格兰棉纺厂已配备了自动洒水车、防火墙和防火门(可以将火势限制在工厂的一定范围内,并给工人创造逃生的安全地带)。火灾不再是棉纺厂的致命威胁,其它地方也发展出另外一些安全措施,例如1911年在费城,商业大厦中封闭的防火楼梯取代了露天的铁质消防通道。所有这些发明——防火墙、防火门、消防楼梯,尤其是自动洒水车——对于曼哈顿的工厂主们来说,理论上都是做得到的。可实际上在整个纽约都找不到这些东西。把持保险公司的是那些政治上千丝万缕的保险经纪,他们赚大钱的方式是通过多卖保险尤其是高额保险赚取更高的提成。安全的建筑意味着较低的保费和提成。经纪人帮保险公司将最高风险的保单分成零碎的小股项目,这样一来即便出大事,也没有哪个保险公司会遭到重创。

布兰克和哈里斯就是这一病态体制的最佳例子。很少有工厂主像他们一样付那么高的保险费,这样一来,他们就使得全城最有势力的保险经纪对他们俯首听命。三角工厂的情况用保险业的说法叫做“变质风险”,因为火灾对他们来说是常事,而他们买各种保险都毫不含糊。此前发生了几次火灾,保险公司每次都照赔不误。正因如此,三角工厂对火灾的防范并不是通过安全措施,而是通过购买越来越高的保险。1911年3月25日发生火灾那阵,这两个工厂主所持有的保险额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三角工厂内实物的价值。他们给整个工厂上了大约20万美元的保险,据估算,要比工厂的实际价值高出8万美元(换算成现在的价格便是高出140万美元)。

当布兰克和哈里斯于1909年申请提高火灾的保险额时,保险公司曾坚持要到三角工厂实地考察一下。哥伦比亚大学的防火专家彼得·麦基隆受雇来进行这项工作。麦基隆注意到华盛顿巷一侧的门“总是锁着的”(可能是为了防止工人偷走成衣)。麦基隆尽力提醒这两位雇主,一旦发生火灾,能否迅速、有序的疏散将是生死攸关的事。他还推荐了另一位专家波特来为这家工厂组织消防训练。1909年6月19日,波特致信两位工厂主,主动提供服务。但他从未收到回应。三角工厂火灾,让布兰克和哈里斯获得超过6万美元赔偿——相当于现今的100万美元。这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净盈利:他们从每个受难工人上赚取了400美元。

大火灾唤醒了政府的良心

三角工厂火灾发生后,由于媒体的问责压力,地方检察官惠特曼决定把三角女装厂老板埃塞克·哈里斯和麦克斯·布兰克以过失杀人罪告上法庭(后来脱罪)。不到一个月之后,一个由工程师、建筑师、发展商及科学家组成的特别验尸评判委员会迈出了非同寻常的一步,即开始为州长和州立法提供建议。“这场悲剧波及甚广,”该委员会的报告中表示,“不应该只是追究责任了事。”

三角公司火灾惨案不仅推动了美国劳动保护的立法与监管,也改变了世界。“三八”国际妇女节的设立,其中一个主题就是为了纪念在三角工厂火灾中丧生的140多名女工。

随后,纽约州成立了一个九人委员会,其中五名议员,另外四名由州长委派,坦慕尼社(纽约民主党)的瓦格纳和史密斯分别担任委员会主席和副主席,既掌握投票权又掌握决策权。一开始,该委员会的工作范围仅限于纽约州的9个最大的城市,尽管如此,从7月到12月还是平均每周都召开一次公听会超过200名证人提交了近3500页的证词。绝大部分周六的时间委员会都在碰头开会,就各种话题及对策展开讨论。到年底时已经提出了15项新的立法提案,内容涵盖防火安全、工厂安检、妇女及未成年人的雇用条例以及——作为对珀金斯早先工作的敬意——面包房的卫生问题。最终,其中8项提案得以立法。

次年,瓦格纳和史密斯拓展了工作范围。他们改写了规章,将工作从原来的9个城市扩展到45个城市,纽约到处都是公听会,证词也层出不穷。但证词永远不如第一手的目击体验重要,所以,调查委员会到全州各地的工厂、车间去实地考察。

1912年的工作造就了1913年一系列新的立法,在当时来讲,这是美国历史上划时代的。瓦格纳和史密斯促成通过了共25项提案,彻底改写了全国最大一个州的劳工法。在三角工厂火灾发生两年之后,出现了大量关于消防安全的立法,艾什大厦曾经暴露的所有防火漏洞都有了相应条文规管。高层建筑都安装起了自动洒水器。大型店铺都强制性进行消防演习。所有的门都不可锁死,并且必须是向外打开。其它还有新法强化对妇女及未成年者劳动的保障,以及对居民楼小作坊的限制、取缔。为了推行新法,工厂调查委员会还大力促成了纽约州劳工部的换血重组。

政治利益激励政客

1913年选举日,坦慕尼社取得了席卷全州的巨大胜利,赢得了参众两院三分之二的席位。1918年,阿尔·史密斯向惠特曼州长发出挑战,最终险胜。史密斯的胜利是建立在工人阶层的选票基础上的——这些人中就包括他曾经走访的三角工厂受难家庭,以及他在苦巷里慰问过的人们。

在奥尔巴尼,他对工厂调查委员会的老臣子——如弗朗西斯·珀金斯、贝莱·莫瑟科维茨及亚伯拉姆·埃尔克斯——都采取放手的态度,所以这个委员会干劲冲天。纽约成了进步派自由主义的温室,史密斯成了纽约历史上最受欢迎的人物之一,连任了卓有成效的四个任期。1928年,阿尔·史密斯成为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尽管史密斯最后输给了赫伯特·胡佛,但他已经成为坦慕尼社历史上曾辉煌一时的政治巅峰。

三角工厂的火灾案,最后以制度的变革而告终,真正做到了“多难兴邦”。在整个事件中,尽管纽约政要,政客们都各有私心,以此捞取政治资本,媒体也大肆报道以赚取眼球。但是,这一切都遵循着最基本的人道主义,没有政客和媒体粉饰太平,以灾难抒情而冒天下之大不韪。

工厂主布兰克和哈里斯大肆购买保险而疏于防范火灾的事例说明,在当时的保险法不健全的情况下,资方往往利益在前,安全置后。而坦慕尼社暨纽约民主党的政客们愿意更弦易辙,从劳资冲突时维护资方,转变为维护劳方,无疑也是因为他们看到了进步主义大潮的影响:为了在选举中赢得更多的选票,他们必须赢得劳工阶层的支持。政治利益的权衡和计算,显然是坦慕尼社立场选择的重要因素。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们的转变得到了选票的支持。

“民主是最不坏的制度”,在三角工厂的火灾案中得到了完整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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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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