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女生参选台湾学生会遇阻:我对民主不失望

作者:孙莹

2014-10-22 第102期

“蔡小公知,被民主弄哭了吧?”有人揶揄她。22岁的蔡博艺,以“大陆生”身份参选台湾淡江大学的学生会会长遇阻,引发舆论关注。

22岁的蔡博艺

“蔡小公知,被民主弄哭了吧?”有人在微博上这样揶揄。

9月15日,22岁的蔡博艺,以“大陆生”身份参选台湾淡江大学的学生会会长,因选举组织者借故推迟选举,她的团队表示不满,与对方爆发“肢体冲突”,媒体报道她“跌倒在地痛哭”。

本来学生会选举从来不是什么大事,但首次有“大陆生”参与竞选,而且参选遇阻,舆论一片哗然。很多人说,这明明白白地揭示了“台式民主”的“虚伪”:“闭嘴,我们在讨论民主呢!”

“今天很多人问我:经过这件事情,你对民主制度失望吗?我的答案很简单:我对民主不失望,但对破坏民主很失望,”事件发生次日,蔡博艺在脸书上这样写道。

“90后”成为首届“陆生”

她是标准的“90后”。

蔡博艺出生在甘肃兰州,是一对大学教授的独生女儿。11岁时,她跟着父母迁居到浙江湖州。高二,她随母亲台湾游,被台湾人的礼貌、友善和淳朴打动。高中毕业那年,适逢台湾高校首次对大陆应届高中毕业生开放,她成为首届赴台读书的928名大陆学生之一。

到台湾两个月后,她在人人网上写下那篇著名的日志:《我在台湾,我正青春》。作为首届赴台读书的学生,她说赴台手续“繁复到让人抓狂”,“如同升级打怪”:她在日志里表示“感谢国家”,18岁的她“鸣谢”了台办、派出所、公证处等20个部门。

踏上了台湾的土地,她才意识到,身上已有了“陆生”的标签。她读书的大学叫淡江大学,在一个叫“淡水”的小镇上。

淡水是个“离繁华很近、离喧嚣很远”的小镇。“我有同学到淡水后,对于台湾的一切幻想瞬间毁灭,直接买了张机票回大陆,准备去英国。他没有想到台湾会有这么破旧的地方,会有这么狭窄的街道,简直就是个城乡结合部。他幻想中的台湾应该处处都是宽阔的马路,居民区都像中央CBD一样,而淡水让他这个大城市来的人,一下子有了回到解放前的感觉。所以,他赶紧地横渡台湾海峡,杀回到了大陆,”她说。

可是她却把这小镇“爱到心底里去了”。这里生活节奏不快,不堵车,物价便宜,东西好吃,民风淳朴,风景优美。

渐渐地,她听懂了台湾人的“笑话和脏话”。虽然有长辈“关照”她“莫谈政治”,不过她还是忍不住,在人人网上发表了那篇著名的日志,称赞台湾的“包容”。那篇日志后来被转得铺天盖地。

很快有出版社联系她,希望她出书。2012年,她真的出版了一本书,书名和她那篇日志的标题一样:“我在台湾,我正青春”。书里提到了台湾选举,台湾学生会,“孤岛与高墙”。在一个20岁少女的眼中,台湾光怪陆离又魅力十足。这本书获选《亚洲周刊》2012年度十大好书。

“像公民一样地参与”

她喜欢写字。

她曾写过一篇著名的博文:《像公民一样地参与》。其中提到台北好几次“强拆风波”:“很多人自发地站出来,为素不相识的一户人家挡拆、挡警察、挡挖土机”;她写“钉子户”们不但要面对高额罚款、威胁恐吓,连来“维稳”的警察加班费也要算在这些“不顺从”的住户头上。

“但还是有人没在怕”,她写道。

她已经不满足于仅仅是“观察”了。她在学校里加入了一个“异议性社团”,叫“五虎岗社”。

蔡博艺告诉凤凰网,所谓“异议性”跟大陆理解不一样,并不是说必然地要反对什么,只是推动学生对社会议题的关注,组织各种演讲,讨论环境、劳工、同性恋、新闻自由、死刑存废等。

在接受《亚洲周刊》采访时,蔡博艺说,在台湾读书的最大收获是:“心态越来越好,能包容别人。你要学会和不同意见的人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亚洲周刊》报道说,香港爆发反对国民教育运动时,蔡博艺曾和来自香港的同学有过一场大激辩。香港同学认定那是洗脑教育,蔡博艺却认为“那个无关紧要,因为你长大后会有自己的想法,会有机会纠正教育中的错误”。两人从晚上11点一直争辩到凌晨3点。

蔡博艺说那场辩论“蛮爽的”,她喜欢这种“观念的激烈碰撞”。而最后,她坦言对方“有一点点说服到我,他说不会因为它影响小,就支持它去做”。

是的,她越来越关注政治。因为她的日志、文章,当然还有那本书,使她在微博上有了“蔡小公知”的名号。她自己却并不知道。

那天,她“倒地痛哭”

今年8月,蔡博艺再次被媒体聚焦。

因为她要参选学校的学生会会长。这是首次有“陆生”参选学生会。  

主持选举的机构叫“淡江大学中央选举委员会”,简称“中选会”。8月,组织方公示候选人名单,候选人资料中却加了一项:“国籍”。

蔡博艺的名字下面加了明晃晃的五星红旗,与其他候选人名下的“青天白日”形成鲜明对比。

选举公告

以前从来没有公示过候选人国籍的。为何突然加了这一项?是否针对陆生?

“大家很多纠结在国籍问题上,但其实这是个假议题,”蔡博艺认为,组织方这样做,其实是针对她所在的社团——“五虎岗社”。该社团此前在反涨学费等好几件事情上与现有学生会发生过冲突。

“敝社早在一年多前就和现在的学生自治系统杠上,恩恩怨怨已久,今天就算不是我出来选,是社团里其他同学出来,他们也会想其他办法来阻扰。只是阻扰我的话,用国籍比较方便。”

蔡博艺把自己看作“20年来的第一个挑战者”。不是说她“陆生”的身份,她说,以往20年,竞选学生会的都是学生会系统里自己的人。从来没有“外人”来竞选过。而且以往的学生会只是办活动,并没有真正捍卫学生利益,她希望去改变。

不过组织方并没有让蔡博艺轻易就如愿以偿。在“国旗门”后,组织方又提出新规,称要赢得选举,选举人不但要得到最高票,而且得票数必须在15%以上。

蔡博艺告诉凤凰网,在学生普遍对选举“冷感”的今天,要得到15%以上的票数非常困难。从过往淡江大学的学生会选举数据,也能看出来。她认为,这是组织方故意要提高赢得选举的门槛。

蔡博艺的团队很快找到了新规的漏洞:该新规出台并没有经过合法程序。组织方承认这个问题,然后说因为有“法规争议”,延迟选举。

“那我们之前为选举投入的时间、金钱、精力,岂不是全部白费?”蔡博艺很生气。她告诉凤凰网,他们团队为选举共花了一万元台币(大约相当于人民币两千元);费用由团队成员平摊,每个人自掏腰包大概有六、七百台币(大约相当于人民币一、两百元)。

事情就是在组织方宣布“推迟选举”那天发生的。那天就是9月15日。

蔡博艺说,组织方打算推迟选举,事先完全没有通知候选人,而是在9月15日当天,突然召开记者会,宣布推迟选举。

“那天他们三个人,穿得也很夸张,都是黑色西装,然后就开记者会。开完记者会,我们在现场请他们给解释,他们就是不理,还往外走。”

蔡博艺和她的团队,试图拉住组织方的人,要求他们给出解释。拉扯之中,“肢体冲突”就发生了。警察也来了。媒体后来的报道称,蔡博艺在此过程中“倒地痛哭”。

事后,学生会代理会长庄棋诚对媒体说,蔡博艺等人“单方面扩大音量的喧哗,干扰会议秩序”,认为这是“缺乏公民素养”。

“莫名其妙,他们一直以来的做法就是破坏民主制度,破坏法治秩序,这样的行为他们都不认为自己缺乏公民素养,反而认为我们的抗争,说话声音大点就是缺乏公民素养,这不是很可笑吗?而且当时记者会已经结束了,何来干扰会议程序?”蔡博艺愤愤不平地对凤凰网称。

“大家一般都是检讨没有权力的挑战者,说你怎么没有礼貌。那你们有检讨那些真正握有权力的人吗?大家对权力者都非常的宽容,对没有权力的人非常不宽容。这种说白了就是向权力倾斜。”

对“倒地痛哭”这种描述,蔡博艺也认为是媒体“太夸张了”。不过,那天绝大多数媒体都报道了她“落泪”。

“泪点很低”的姑娘

媒体没有报道的是,其实蔡博艺是个“泪点很低”的姑娘。

早在刚到台湾几个月时,她在台湾的报纸上看到家乡的抗税事件,形容自己“心痛到无法自已,即刻泪流满面,把旁边的广东同学吓了个半死”。

2013年的元宵夜,蔡博艺也哭得特别惨。那是她的兰州老乡,“台电励进餐厅”的老板石老爷子过世的时候。她去看老爷子的遗体,黄色的布一掀开,她眼泪便汹涌而出,甚至控制不住地痛哭失声。元宵夜,她一个人在街上游荡,想到老爷子病痛难以忍受时,会把扎在手上的输液针弄掉,会把鼻管移开。“我一直在想究竟是有多痛苦,才让他想抵抗治疗。”

她的“竞选总干事”钟梦轩也嘲笑她“很容易哭”。当时“五虎岗社”刚成立不久,一起吃饭时,钟孟轩对她说:“你知道么,我以前一见到大陆人就要骂‘四二六’(台湾话“死阿陆”之意),但现在我觉得不应该随便给人家贴标签,中国人好像也不都是我想象的那样。”就那么一句话,就把蔡博艺“感动得快要哭了”。

在他们“反涨学费”运动中,记者会结束后,蔡博艺和几个同学一起冲进会议室,她抢了“麦”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说他们为什么会冲进来,有什么要求。她越讲越哽咽,后来就当场哭了。

“我一激动就很容易哭,”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

不过,挨骂却从来没让她哭过。“我的朋友经常嘲笑我,说我该哭的不哭,不该哭的哭,”蔡博艺对凤凰网说。

也许是刚出书那第一场“舆论风暴”就锻炼了她。她形容当时感觉“好可怕”,“突然之间很多人都认识你”。大陆就有人骂她是被台独势力利用。可是她说自己既不喜欢国民党也不喜欢民进党。“我跟民进党有半毛钱关系吗?没有啊,我也很讨厌他们好不好?”

她说,她喜欢的是“非主流”、在台湾支持率只有1.74%的绿党。

今年11月,台北要竞选市长,记者问她更喜欢连胜文还是柯文哲?“首先就不可能喜欢连胜文,他是住帝宝的人哎!柯文哲又很傲慢,很精英主义的人,非常傲视平民。如果我是台北市民的话,我应该要想赶快迁户口。”她认为国民党、民进党都属于台湾的“右派”,而她自嘲是“左蠢”。

最爱“冷笑话”

是的,她很容易哭。但她也很容易笑。

她说自己的最爱是“冷笑话”,她最常逛的网页是脸书上的“冷梗研究室”。“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很幼稚,但我很喜欢自己的幼稚,”她脸上有一种倔强。

“倒地痛哭”事件两天后,天涯上出现一个帖子,标题是:“蔡博艺事件内幕,你绝壁想不到幕后黑手是日本人!”

“日本报纸质疑‘蔡博艺是老共间谍,参选学生会长是阿共的阴谋’!淡江大学闻讯惊慌失措,紧急停止喊停,并向国安会举报。目前蔡博艺下落不明,其父母在卖国办的协助下,已经赶赴台湾营救女儿,”帖子如是称。

蔡博艺在脸书上也转了这个帖子,附言是一串省略号,然后她弱弱地问:“所以我现在是?”

这个帖子收集了377个“赞”,远高于她平常的竞选“檄文”。

而在选举过程中,校方偷偷找她沟通,她则在脸书上卖萌:“要被校方摸头了吗?”

别人赞她:“看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民主有希望了”;她的回应是:“感觉好像是老人家去庙里送香火钱,言下之意是‘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这有点不负责任吧?”

“打怪兽最大的恐惧是自己变成怪兽”

回到学生会选举,接下来蔡博艺打算怎么办?

“继续选啊!”9月21日,在台北一家小咖啡店里,蔡博艺毫不犹豫地告诉凤凰网。

她留着长长的直发、长一张圆圆的脸,说话速度很快。

尽管组织方要推迟选举,但蔡博艺估计并不可能推迟很久。学生会主席的“空窗期”从7月已经拖到现在,很多大型活动搞不了。只要选举重开,她还会继续上——尽管她明年6月就毕业了,就算选上也干不了多久。

而且也有可能最后还是没选上。但她觉得这次参选还是很有意义:“这是学生自治一个非常好的案例,把原来的学生自治系统这么多问题暴露出来,我们要好好记录下来,让后面的人做参考。就算我有一个很悲情的结局,最后都没有选上,但我觉得这件事引起的讨论和对大家的启发已经够了,让大家有一个反思的机会,我们已经胜利了。对方至少以后不会再那么嚣张地玩弄规则。他们应该会意识到挑战者不是那么容易‘搞定’的。我们也可以培养学弟学妹,让他们明白学生自治不是闹着玩,不要依赖强人政治。”

在这次竞选中,最让蔡博艺困惑的是:“到最后我们都不知道是跟谁竞争了”。她是一号候选人,而二号候选人从始到终都没怎么表现,倒是组织方“中选会”处处与她作对。

从表面上看,台湾大学里是有充分“民主”的。仿照“三权分立”,学校里有管“立法”的学生议会,管“行政”的学生会,还有管“司法”的学生评议会。

但实际上,在蔡博艺看来,学生评议会几近瘫痪,学生会只管组织活动而罔顾学生利益。“我们学校的投票率要靠送饮料、送面包便当,严格来说都属于贿选,”她坦言。

台湾民主之路走了二十多年,但在大学里,“离民主深化还远得很,”她说。

她的对手甚至会造她的谣。但她说自己的底线是“不向下竞逐”,“不是对手黑,我们就比他们更黑,我们不要那么快地与现实妥协。”

“打怪兽,最大的恐惧不是打不赢,而是自己也变成怪兽。”  

“社运照妖镜”

对这样一个“陆生”,台湾人的心态也很纠结。有评论员在台湾媒体上如是写:“蔡博艺,就她的身份来看,独台派是会对她重兵把守;但由她参与的活动,还有跟学运派之间的互动,独台派又应该要对她支持。”

对台湾人这种纠结心态,蔡博艺觉得很有趣。“他们说,如果她是老共派来的,那她现在难道不应该已经被关起来?”她说着都忍不住笑出声。

朋友们说她是“社运照妖镜”。“通过我,所谓的台派内部矛盾都表现出来了。”

而父母并不赞同她参选学生会。父母对这种事情的评价是“很无聊”,又担心独生女儿受到伤害。

“我是个很悲观的人,可是我表现得很乐观,”她说,父亲告诉她,“从最坏处出发,向最好处努力”。父亲原意本来是想教她凡事要小心,稳扎稳打。而她的理解是:状况虽然这么糟,但我们还是要更加努力地让状况变好。

就像四年前,在那篇最早让她出名的日志上,她是这样写的:“泪眼看世界,做个有良知的人,这是我的底线。”

(凤凰网:孙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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