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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鲁甸:震中生死


来源:中国经营报

营盘山村的赵兴友前两年曾经想过,将家里的土坯房改建成更结实好看的框架楼房。但算过账之后,再也没有和家人提过这个事情。“没有钱,根本修不起来。”

原标题:云南鲁甸:震中生死

营盘山山脚的玉米地里添了一座新坟。

没有墓碑,没有垒石,也没有用以祭奠的鞭炮燃放后的纸屑。只有草草堆就的黄土和一根权作墓碑的木棍。高山峡谷,四围寂静无声,浅浅的新坟透着说不出的仓皇、凄凉与不安。

14岁的蒋德福低着头,一动不动盯着坟茔。阳光将他的身影斜斜地映照在坟堆上。土堆里面是他的母亲赵忠会——她死于两天前发生的地震。

因为父兄常年在外打工,在过去五年里的大多数时间里,只有母亲和他相依为伴。

离开时,蒋德福又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坟墓,眼圈泛红。

而距离坟墓三公里之外的龙头山镇上,每天都有数具尸体从粉碎性垮塌的房屋里被挖掘出来,与周边山村运来的尸体一道,摆放在路边,等待送往30多公里之外鲁甸县城的殡仪馆火化。

哀恸的哭声不时在镇内的某个角落响起——这预示着又一个遇难者被挖掘出来,永远告别了亲人。

龙头山镇是6.5级云南鲁甸“8·03”地震的震中地带,伤亡惨烈。

生与死是震后龙头山镇人每天都在面对的问题。

死去的人们

下午4点30分。对龙头山镇和周边山村的居民而言,原本是再平常不过的时刻。

花椒已到了收获的季节。无论是镇里,还是周边的村子,大量村民都离开自家房屋,在蔓延的山地上采收花椒。后来证明,这个举动避免了更大的伤亡——救援发现,绝大部分罹难者都是在地震时因房屋倒塌而死。而留守在家里的人,这个时刻正在陆续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晚饭做准备。

下午4点30分,曾经遮风避雨温暖的家成为了最可怕的“杀手”,无数人的命运在瞬间改变。

营盘山村闸堂社的赵忠会死在厨房里。8月3日是她51岁的生日。

丈夫蒋仕全和大儿子蒋德泽一直在外打工,每年回来的时间很少。家里只有她和14岁的儿子蒋德福留守。

对于生日,赵忠会没有特别的安排,她在山下营盘村街上买了一点肉,想做一顿稍微丰盛点的晚餐。

儿子出门到地里去采花椒。刚走到门口,大地开始猛烈摇晃,峡谷之间一片轰鸣之声。蒋德福摔倒在地,两米外自家两层高的土坯房轰然倒塌,烟尘四起。

愣了两分钟后,他哭喊着扑过去。母亲赵忠会已经被深埋在泥土里。直到15个小时后才被乡亲刨了出来。

“我们结婚27年,她跟着我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现在连一个像样的坟都没办法给她修。”第三天中午从昆明一路赶回来的蒋仕全,亲手为妻子清洗了身体。从山下买来了棺材、衣服和青布。为妻子穿戴整齐,埋在了坟地里。

“一想起来,就像刀在戳心窝子。”蒋仕全颓坐在石头上。

蒋德福在一旁默然不语,右手手指在刨母亲时被石块划伤。赵忠会很爱这个小儿子。一年前蒋德福从树上摔下来,母亲背着他用了整整三个小时步行到镇上卫生院治疗。

营盘村在此次地震中伤亡众多。仅在蒋仕全家周围500米以内,就有来自四个家庭的六人死亡,其中两个是婴儿。

而在龙头山镇内,伤亡更为密集。位处地势较高的老街已经被地震完全摧毁,满地瓦砾,少数未垮的几幢楼房,斜斜地歪向地面,门窗破碎。“就像被轰炸过一样。”8月6日,从八宝村来这里寻找亲戚的段厚发在废墟小心翼翼地行走,去往更高处法院门口的安置点。满地支离破碎,他的脚步异常地小心。

阳长陆也在老街上自家垮塌的房屋废墟里搜寻还可以使用的器具。他认识的老邻居们很多都死于这场地震。“毛朝芬、沈有清的媳妇、杨桂琼、周开陆、何国秀、王三宝……”他一一地说着这些已经离开人世的邻居们的名字,有些茫然地看着曾经熟悉无比的老街——面对一地残垣断壁,他已经不能准确辨认出地震前这些死者房屋的位置。地震后他算了算,在老街上就至少20多个老街坊死于地震——还不包括那些来此租房做生意的外地人。

53岁的杨桂琼死亡时,身旁没有一个亲人目睹。她的两个儿子丰月超、丰叶闲都在昆明打工,女儿远嫁外地。地震发生时,她一个人守在自家的杂货铺里。

在老街坊杨德珍眼中,杨桂琼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她很早就离婚了,一个人把两儿一女三个娃娃带大。“很能吃苦,也有生意头脑。本来娃娃都大了,她也快享福了。”

地震之后两天,杨桂琼被十四军地震救援队挖出来时,眼睛直直看着天空,双手拳头紧握,似有不甘。

无论是分布在周边大山里的村落,还是龙头山镇里,此次地震中垮塌的绝大多数都是土坯房。这种抗震性能极差的土房广泛存在于龙头山镇下辖的数十个村子里。正是这种房屋成为此次地震中最大的杀手。

在龙头山镇上,伤亡最严重的老街大部分是土坯房,剩下的一部分是老旧的砖混房。这些房屋普遍都有着二十年以上的历史。只有少数的几幢楼房是近年来修建的框架式结构房屋——这几栋房子在地震都没有完全垮塌。

而在老街下方的新街区,由于全是近年来新修的框架式结构楼房,抗震性能要高出很多。在地震中这些新区的房屋几乎未受到太大的影响。很多房屋连表面的裂纹都看不到,门窗玻璃也基本完好。

营盘山村的赵兴友前两年曾经想过,将家里的土坯房改建成更结实好看的框架楼房。但算过账之后,再也没有和家人提过这个事情。“没有钱,根本修不起来。”

鲁甸县是国家级贫困县,而龙头山镇地处深山峡谷之中,经济更为落后。飞速发展的世界被远远阻隔在大山和江河之外。

赵兴友的家在半山之上,只有一亩多山地。除了少量种植来当饲料的玉米外,唯一还能值点钱的经济作物就是花椒。去年赵兴友家卖花椒挣了1万多元。但这就是地里含金量的极限。“六口人平均下来,地里的年收入也只有两千元。”

极端的贫穷,迫使这里的青壮年大量外出打工。但即使这样,鲁甸县农民的平均收入也只有4300元左右。“村子里一家人一年能挣四万元,算是收入很高的。”赵兴友算过要修建带圈梁的楼房至少得十二三万元。在他看来,在整个龙头山镇的周边村子没有多少人能修得起——虽然政府对于修建抗震房有一万元的补助。但相对高昂的建房成本,这点补助基本无法让人们动心。修建了二十多年的土坯房就这样一年续着一年,一直使用到地震发生。

地震中,赵兴友的土坯房全部垮塌,不满两岁的孙子被埋在泥土中,挖出来时脸色乌黑。“是憋死在里面的啊!”

生之殇

死亡在一瞬之间,而地震中的生者将注定在关于死亡的回忆中度过一生。

闵顺红是一个从死神手里挣脱出来的人。

在被掩埋了6个小时之后,她被同事从龙头山镇门诊大楼的废墟里救了出来。

“外界进入废墟中的光线越来越微弱,直到完全消失。我知道外面已经天黑了。”闵顺红按亮手机:20点20分。闵顺红斜躺龙头山镇卫生院门诊住院大楼在废墟深处中的一个狭小空间里,距离地震发生已经接近4个小时。

她一直在等待外界的救援。

原本距离头顶还有十多厘米的天花板一直在不断下陷,天黑前已经挨着闵顺红的头发。在频繁的余震中,闵顺红的身体随着废墟一起抖动。头顶开始传来“唰唰”的声响——有物体在不断掉落。

“没有光,空间越来越窄。院长和同事去找挖掘机一直没有回来。”原本对救援前景乐观的闵顺红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她开始感到害怕。

4个小时前地震发生时,作为门诊医生的闵顺红正在一楼的药房为一个病人取药。离她两三米外,她的同事——药剂师邱龙燕站在墙脚和她说话。

闵顺红被猛烈的震动推到在地,门诊住院大楼猛烈地摇晃,然后垮塌。烟尘消退之后,闵顺红发现自己被卡在一堆废墟当中。由于药房立柱的支挡,上层的楼板没有砸到她。而身旁的药柜抵挡住坠落的水泥板,为她保留出一小块空间。

她呼喊邱龙燕。“我没事。”邱龙燕的声音从附近传来。她们一起尽力向外呼喊求救。

此刻,在二楼的卫生院院长邵浦正在带领楼上医护人员和病人奋力离开大楼。四层的大楼已经被“压缩”为三层。他听到了闵顺红两人的呼救。

一个半小时后,同事们掏开废墟,将掩埋较浅的邱龙燕营救出去。由于缺乏破拆工具,闵顺红只能在废墟里继续等待。直到晚上10点多,同事邵毕云找来锤子,开出一个通道,被困了6个小时闵顺红钻出了废墟。等候在外面的同事一片欢呼。

后来她知道,卫生院9名被埋的同事中,有5个人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闵顺红觉得在废墟里的几个小时就像是过完了一生。

在闵顺红被救出来的那天夜里,龙头山镇里大雨倾盆。余震和雨水将上千名劫后余生者逼到镇里的大广场上。少数妇孺儿童撑着从废墟里找来的伞,站在泥地之中,直到天明。更多的人则在大雨中愣愣地站着,浑身湿透,期待雨水的离去和黎明的到来。

住在老街上的王琳紧紧搂着自己9个月的儿子李吉冉,站在广场上简单搭建的遮雨棚里。旁边是紧紧靠着她的13岁的大儿子李文杰。地震之时,她家框架结构的房子部分倒塌。她疯了一样把李吉冉从废墟里挖出来——小孩除了满身是灰土,竟然毫发未伤。儿子失而复得的经历让她深深明白那种面临失去的恐怖和痛苦。

广场上站满了人,在夜晚中黑沉沉一片,难知尽头。

经历了一下午的自救之后,王琳以为夜晚大雨之中老街已经没有居民在上面。但站在旁边的邻居告诉她,废墟上还有人一直在冒雨搜寻家人。王琳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王萍就是那个冰冷恐怖雨夜中,在废墟上一直坚持寻找自己亲人群体中的一员。从地震发生到第二天天明,她疯狂辗转于自己的住家和各个废墟之间,试图救出自己埋在地下的丈夫和不知所踪的大儿子。

王萍一家不是本地人,而是来自四川安岳县。十五年前,她和丈夫李刚从家乡来到龙头山镇,在镇里老街租了一户民房开设电器修理铺。这座民房正是老街上一栋年时已久的砖混房。

十多年的操劳,让王萍一家在镇里逐渐站稳了脚跟。丈夫李刚的家电修理水平也获得镇里居民的认可,生意一直不错。而两个孩子也慢慢长大。老大李锐从小成绩优异,在2012年考上了武汉大学土木工程系。孩子能考上重点大学,让身为外乡人的李刚两口子非常欣慰和自豪。而12岁的二儿子李杰也听话懂事。在王萍的表姐宋开美看来,他们一家虽然不算太富裕,但日子过得很和美。

但平顺的生活在8月3日下午4点被彻底敲碎。

当时王萍正好在小镇附近的山上。地震后当她赶回家时,整个老街已经荡然无存。听邻居说丈夫李刚被埋在土堆之下,她哭着四处请求,找了镇上三个人挖了三个小时。但大量砖石沙土让缺乏工具的救援者有心无力。

一边丈夫抢救无果,大儿子李锐却又不知所踪。李杰当时并不在家,并不知道哥哥是否在家里。

在确定丈夫已经无法救出后,当天晚上王萍开始四处寻找自己的儿子。她担心李锐在某家玩耍被压在屋里。她爬在各个废墟上呼喊儿子的名字,向几乎所有认识的人询问儿子的下落。

“他也许只是受伤,被送到外面去治疗。”王萍一遍一遍对宋开美说,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宋开美已经意识到,李锐很有可能也在屋里没有跑出来。但她不能跟王萍说,只能不断安慰身边这个几乎快要崩溃的表妹。

8月5日下午4点,王萍最后的希望也彻底破灭。

昆明武警第二支队地震救援队六班长胡一飞带领的救援组在经历了十个小时的挖掘之后,将李刚的尸体抬出了废墟。

看着丈夫被棉被包裹严实的躯体,王萍嚎啕大哭。就在宋开美陪着王萍送李刚尸体去镇外殡仪车的路上,镇里传来消息,废墟深处找到第二具尸体——毫无疑问,这是地震后一直消失不见的大儿子李锐。

一声哀嚎之后,王萍瘫倒在宋开美身上。但迅速她又起身,一路边哭边向家里狂奔。宋开美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从没有看到她跑这么快过。”

王萍到达废墟时,李锐已经被包裹住,正在一点一点从废墟里向外挪。为了防止废墟破坏身体结构的完整,六个救援队的队员花费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来清理埋住右手的钢筋砖石,以确保遗体尽量不受损坏。

看着儿子的遗体,王萍的精神彻底崩溃,坐在瓦砾上哀嚎不已。胡一飞指挥队员小心将遗体抬出大坑。“放心,遗体没有损坏。”他对王萍轻声说。

从事专业救援6年,经历过云南彝良、宁蒗、盈江三次地震救援的胡一飞见过太多生死。“死去的人也应该有最后的尊严。”

王萍在宋开美的搀扶下,跟着抬儿子的遗体的救援队再度踉踉跄跄向镇外走去。“完了啊,一切都完了啊……”远远的王萍嘶哑的哭喊声传来,悲苦莫名。

大自然的狂暴之力在一瞬间就完成了对人们精心建设的物质和精神世界的双重摧毁,只留下单薄孤苦的灵魂去面对未来日子里长远而巨大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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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PN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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